那邊管姑娘,倒十分鎮定,老太太把抽回來的簽給她看,她含笑道了謝,便勸老太太回去歇息。
一個人冷靜地癡想一會,便讓銀鈴把菊香請來。兩人隨便談了一會家常,憑菊香怎樣聰明,都看不出她的傷心。
終于她說道:“嫂嫂,你說,表哥這個人心性如何。”
菊香笑道:“和藹深情,還有什么說呢!”
管青笑道:“盡有人滿面春風,寸心漆黑,你不要以外表取人……”
菊香聽了,心里便是一跳,急忙正色道:“我看他并沒有什么不對的地方,你講這樣話,大罪過了。”
管青慘然笑道:“嫂嫂,你以為他真的有心在我身上么?可憐你也是一個糊涂蟲。”說著,忍不住掛下兩行眼淚。
“你只管將無作有,放在心上疑神疑鬼,你這病怎樣能夠好得快?你哥哥讓你清心,凡事往好處上看想,你偏是不聽話,讓人真沒辦法。”
菊香說到這里不覺嘆了一口氣道:“你們太要好了,也許熱極生風,有一兩件事發生了誤會。再說男女相慕,哪個不是這樣?不過這誤會只是一時的,過去了自然會互相諒解。
這點理由說來話長,反正你是聰明人,自己想一想就得了。不過你要知道男人的心腸,不像女人那樣柔婉,他不能處處體貼入微。像你這一病就是幾個月!他守你時什么事都親手做過,像這樣的男人,也就不可多得。
古人說得好,久病床前無孝子,你要明白自已累人的地方,他就是有些疏忽,你也該予以寬容……”
菊香一邊說,管青一邊搖頭冷笑。
菊香說到這里,霍地管青口噴鮮血,往后便倒。
菊香這一驚真是不小,急忙搶上前把她扶住,卻早人事不省,昏迷過去了。
菊香喚了半天,還是不醒,弄得手足無措,心急如焚,滴著眼淚,口里又不敢聲張,怕驚動了老太太,她抱著管青只是嗚咽。
玉屏進來,看見這樣子,嚇得要嚷。
菊香含淚把她止住說道:“你倒杯滾水來,找銀鈴兒去請表少爺和少爺,千萬別給老太太知道。”
玉屏倒杯水遞給菊香,自己便去找銀鈴。
這個小丫頭原來捉著空兒,躲在床上睡覺去。玉屏連推帶喊,鬧她半天,還是滿口夢話,胡纏不清,急得玉屏只得自己跑去了。
菊香一手攬著管青,一手捧著茶,顫巍巍不知怎么辦好。
這時管姑娘已經暈厥時間很久,可憐菊香一顆心只是突突地跳,好容易聽見寶玉急步搶進來的聲音,便哽咽著說了一句:“管妹妹不好了。”手一軟,把茶杯摔在床沿打碎了,摔得寶玉一身是水。
寶玉靠近床沿,一看管青通襟是血,心里一陣難過,俯下身把管青抱了起來,照住臉喚了兩聲妹妹。
管姑娘悠悠氣轉,眼皮一動,哇的一聲,沖嘴又是一口血,噴到寶玉臉上。銀牙一咬,人又暈過去。蘊謀進來,急急牽著管青的手,按一按脈便說道:“不要緊的,你們別著急,寶玉,你輕輕放下她,玉屏快去弄點鹽湯來。”
寶玉癡癡地雙手捧著管青,蘊謀的話,他就完全沒有聽見。
菊香扯著他的后襟,又說了一聲,才算鎮住了他的魂魄,把管青放下,站著發呆。
玉屏托起管青的頭,菊香拿牙筷子挖開她的銀牙,蘊謀舀著鹽湯,亂哄哄灌了一陣。
管姑娘魂靈歸舍,睜開眼看住床前各人,不禁淚下如雨,側著頭躺在床上,一會兒似乎睡著了。
大家暫時放下了心,守在床前。
菊香看寶玉半邊臉全是血,眉目亡失,神情頹敗,低著頭站在一邊,心里有些見憐,低著聲對他說:“你還不回去洗臉換衣服?這里沒有你的事了,等會我再找你。”
寶玉看了菊香一眼,出去了。
這里菊香和玉屏兩個人,心里都明白寶玉有什么事讓管青痛心,卻只是猜不出為著哪一樁哪一樣。
菊香看管青睡得十分沉,讓玉屏留心守著,自己氣憤憤地,便往花廳來。
寶玉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發愁,菊香進來,他待理不理地向她點點頭。
菊香在楊妃榻上坐下,眼淚瑩瑩地把寶玉瞅了一會,苦笑道:“你是居心要你妹妹的性命,今天到底為著哪一樁事,害她傷心到那個地步?”
寶玉兩手抱著頭,卻不答應。
菊香發怒道:“寶玉,有什么事,你得說呀,你說,也許我有法子替你轉圜。”
寶玉愁然說道:“我并沒有什么讓她傷心,早上我跟老太太上藥王廟燒香,她似乎來過這里。
本來我是喜歡東涂西抹地寫些不相干的詩詞,昨兒晚上在你那邊喝了幾杯酒,回來時天氣悶得難受,信手寫了兩首詩擱在桌子上。
大清早玉屏來喊我,糊里糊涂我便出門去,忘記了把它收起。她一來就把它帶走了,還吐在地下一口血。就因為這口血,我才知道是她來過的,本來我也想跑過去對她解釋,可是她一個火栗子的脾氣,我真有點怕……”
寶玉一邊說,一邊不住地揉拔著頭發,那樣子分明是心里有說不出的難過。
菊香看了不免又是可憐。她皺緊一對秀眉,想了一會,便問道:“你寫的什么詩呢?里頭說的是什么樣話?”
寶玉把兩首詩背了出來。
菊香沉默了半晌又說道:“你一定說到華姑娘身上了?”
寶玉低頭不應!
菊香站起來說道:“事已至此,我也不再說抱怨的話,我盡量替你去解釋,皇天庇佑,只要她肯聽信我的話,大家都有清閑的日子過……”
說著搖了一陣頭,匆匆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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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姑娘醒來,看見玉屏守在床前流淚,便去握著她的手笑道:“你別哭,我不過是一時氣急攻心,并不要緊,這會兒好了,你只管到老太太那邊去吧!”
玉屏拭看眼淚道:“我的小姐,你這一陣鬧,真把人嚇死了,到底為著哪樁事,急得這個樣子?”說著又哭了。
管青笑道:“我好了一點,你又來招我傷心了,像我這樣一個孤苦伶仃女兒家,原是無關痛癢的贅物,生和死有什么值得顧惜?”說完,微微地嘆了一口氣。
玉屏道:“雖然你是明白人,生死看得透徹,也不要一意這樣想!你可比是春天一朵嬌艷的花,老太太,少爺少奶奶又是那樣愛惜你,你有什么不順意?后來好的日子正長呢?就說自己不當事,也該替老太太著想,她這樣大的年紀,經得起傷心么?
我一個底下人,蒙你待我好,說句大膽話,我們真是親姊妹一般,有什么話不可說?我看表少爺待你也不錯,女兒家哪能夠一味任性,你的舉動總是太過剛強了,這種性情,只有讓男人家灰心。
他這幾個月來受盡你的閑氣,可憐他已經十三分委屈了。你放平了心,拿出柔婉的手段,他人在我們家里,還怕他逃上天去?”
玉屏輕言正色說到這里,管青微微嗔著抓她一推,說:“呆丫頭!你瘋了么?這是什么話,我沒有籠絡人家的手腕,你有能耐,自己做工夫去。”
玉屏把手帕去眼眶邊印了兩下,笑道:“我是什么人,我配么?我配,我就不像你這樣蠻干。”
管青罵道:“你別有意來找我的關心了,虧你厚臉皮什么話都說得出口,還不替我滾出去。”
玉屏笑道:“我說的是好話,你別擺你的小姐架子,你的心我有什么不明白……”
管青手拍著床沿罵道:“玉屏,你再說,我告訴老太太去,你是成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