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將清河鎮染作琥珀色時,青石巷深處走來對銀發夫婦(雨霡霖和風清生假扮,以防清河鎮中潛藏的危機)。老嫗拄著蟠桃木拐杖,但綴滿補丁的棉袍下,穿著金絲軟甲紋路;老翁駝背咳嗽,腰間酒葫蘆隨步履晃蕩,但是酒葫蘆并不普通,是機關銅壺。
“娘子且看,這春風樓的燈籠穗子倒是別致。“雨霡霖指尖拂過朱漆門廊下垂著的流蘇,琉璃珠串映著暮色,在雕花門楣投下蛛網似的影。
二樓西窗忽有沉香屑飄落,風清生袖中銀絲纏住檐角風鈴,借力翻上回廊時,恰見薛剛紫錦袍角掃過湘妃竹簾。
廂房內瑞獸香爐吐著甜膩煙霧,薛剛正將鎏金香囊往熏籠里添。
竹簾輕響的剎那,雨霡霖旋身甩出三枚銅錢,打滅燭火的同時封住門窗機括。
風清生反手拔下銀簪,寒光抵住薛剛咽喉時,簪頭木蓮花瓣“咔嗒“綻開,露出淬毒的針尖。她想,雨霡霖送的銀簪用著還挺趁手的。
“梨落姑娘,你可還記得?“雨霡霖指尖亮起夜明珠,映得薛剛慘白的臉泛青。他頸間血管在簪下突突跳動,喉結滾動著擠出不成調的嗚咽。
雨霡霖看他一眼覺著些許不對,該是中了蠱毒,于是問道:“蠱蟲噬心的滋味如何?每日子夜時分,此處是否如萬千蟻嚙?“薛剛瞳孔驟縮,冷汗順著鼻梁滑落。“你知道這東西,你救我一命,我什么都說。”
“那日...那日她在城隍廟對我下蠱..“薛剛顫抖著扯開中衣,心口赫然纏著浸血的五色絲,“說只要...只要我配合她演一出戲...她就饒我一命。“
“但在驛站不想被立即殺死,于是逃出來,想吃飽喝足,過好這幾天?”雨霡霖忽然并指如風點向他天突穴,薛剛喉間立時涌出黑血,而后竟有只通體碧綠的蠱蟲從薛剛耳中鉆出,落地即成齏粉。
“好個梨落,竟用的噬心蠱。“雨霡霖甩出鮫綃帕裹住蠱蟲殘骸。
燭影搖紅時,雨霡霖已撕下銀白須髯。他屈指叩響青玉磬:“勞煩將貴店'春水宴'上全席,另加三壇二十年陳的梨花白。“
風清生正用雪帕擦拭銀簪,忽見鎏金食盒次第鋪開——蟹粉獅子頭臥在荷葉盞里,澆著琥珀色鮑汁;龍井蝦仁盛在龍泉青瓷冰裂紋盤中,茶煙與熱氣纏綿升騰;最妙的當屬那道莼菜銀魚羹,雨霡霖舀起一勺對著燭火細看,銀絲般的魚膾竟在青玉碗中游弋成太極圖案。
“這水晶肴肉倒是費心思。“風清生箸尖輕點琉璃盞,薄如蟬翼的肉凍里封著朵完整芍藥,胭脂色花瓣隨著震動漾起漣漪。
屏風后薛剛仍在湘妃榻上昏睡。雨霡霖啃著蜜汁火方,油光潤澤的唇畔忽然綻開笑意:“不愧是清河縣的名樓...“話音未落,卻瞥見薛剛翻了身。
風清生抿了口梨花白,“醒了,便不用裝了。”瓷盞叩在楠木案上的脆響,驚得薛剛滾落榻來,慌然起身,跌跌撞撞跪倒在風清生面前,生生磕出個青玉冠墜地的清音,“女俠饒命啊!”
玄衣公子輕笑一聲,“你的蠱毒已解。”
薛剛喜出望外,站起身轉了一圈,難怪感覺身上爽利不少。“多謝!多謝二位恩人!”
“你當千機閣的蠱,解了便萬事大吉?“雨霡霖指尖轉著空茶盞,忽然將滾燙的盞底烙在薛剛腕間。青年慘叫未及出口,卻見肌膚下蠕動的黑線倏然消散,“這記離火印,夠買你三條命。“
薛剛怔怔撫著恢復血色的手腕,又躍起轉了個旋子:“通了!這五臟六腑比浸過玉泉水還清爽!“他拍著嵌寶腰帶大笑,“今日二位就是要拆了春風樓,也記在我薛家賬上!“
雨霡霖笑著掀開一道鎏金盅蓋,清蒸鰣魚鱗光未褪,魚腹中竟塞著桂花糖藕。他舀起勺琥珀色魚露澆在瑩白米飯上,惋惜道:“少了十年陳的梅子醬,這鰣魚終究欠些...“
聽此,風清生握著青瓷盞的手驀地收緊。梅子醬?他的習性竟與那人有諸多相似之處,但那人十年前便已離世。風清生輕輕搖頭,否定了心中的猜想:不,絕不可能是他。
翌日,寅時三刻,薛府家仆牽來兩匹照夜白。雨霡霖指尖拂過馬鬃:“此去三百里便是青冥關...“話未說完,風清生已踏鐙上馬,素色披風掃過他手背:“駕!“
七日后過蒼梧山,滿山楓紅似血。雨霡霖忽然勒馬停在一株百年銀杏下:“此去皇城一里,這玉佩還需姑娘交還女帝陛下。“說完,便策馬,但想到什么,又勒馬停下,金葉紛飛中拋來羊皮水囊他眉峰微動。“還勞煩姑娘替我向摘星樓掌柜討壺松醪酒。”
風清生反手接住水囊。“半月后子時,太液池東第三棵垂柳。“她揮鞭卷落漫天黃葉,再回首時,官道上只余兩行馬蹄印交錯著伸向霧靄深處。
風清生勒馬立于白國皇城朱雀門前,韁繩在掌心勒出深深紅痕。城樓檐角銅鈴被春風撞得叮咚作響。素色披風掃過青石板上零落的玉蘭花瓣,她抬手按了按腰間懸著的玉佩——那是兩枚玉佩合一。
殘陽浸染青石宮階時,流云自天際掠過,在白玉闌干投下斑駁的碎影。風清生,身姿挺拔,眉宇間透露出一股不容小覷的英氣,望著朱紅宮門上盤踞的鎏金螭吻,忽然想起云國邊塞的烽火臺——那里的銅鈴也曾被朔風卷起這般清脆的聲響。
“帝駕至——“
十二重宮門次第洞開,九枝纏金宮燈搖曳的光影里,女帝的織金鳳尾裙逶迤過三尺高的門檻。風清生望見那抹明黃身影竟提著裙裾疾行,綴滿東珠的步搖在鬢邊簌簌顫動,在暮色里劃出細碎的流光。
“生生...“
帶著冷梅香的氣息忽然近在咫尺。風清生垂眸看著自己布滿劍繭的手被一雙柔荑攏住,那雙手比云國最上等的羊脂玉還要溫潤,卻在觸到她指節傷痕時微微發顫。她本能地要抽手,卻在對上女帝眼眸的剎那僵住——那泓秋水映著晚霞,分明噙著粼粼波光,眼尾細紋里盛著的,竟是與塞外老嫗哄孫兒時一般無二的慈柔。
“朱雀門到宣政殿共三千六百步,“女帝指尖輕輕撫過她的袖口,“娘數了二十年。“
她后退半步欲行大禮,卻被女帝攬入懷中,九翟金冠的流蘇掃過耳際,帶著體溫的淚水墜在肩頭,暈開衣料上經年的霜色。
“母親...“她終是放任自己將額頭抵上那繡著十二章紋的肩頭,如同邊城孩童倚著斑駁的城墻。
暮鼓恰在此時響起,驚起檐下棲宿的白鷺。女帝廣袖翻卷如云,將女兒單薄的身形攏進織金翟紋的陰影里。宮燈次第亮起,將兩道疊在一處的影子長長地拖過丹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