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熔金,將海水染成一片晃動的赤紅,細浪卷著白沫,溫柔地舔舐著沙灘,又戀戀不舍地退去。空氣里浮動著咸澀的氣息,也送來一種微甜、清冷,難以名狀的清香。
凝一赤著腳,踩在尚存白日余溫的細沙上。她的白發(fā)被海風(fēng)拂得有些凌亂,散在肩頭,像一捧蓬松的初雪。視線被沙灘前方幾片輕盈飄落的紫藤花花瓣攫住——那奇異的淡紫色,與晚霞的金紅、沙地的淺金、海水的深藍交織,形成一種令人屏息的、流動的油畫。它們被海風(fēng)戲弄著,時高時低,打著旋兒,固執(zhí)地不肯墜地。
心被這偶然的精靈猛地攥緊。她幾乎是下意識地追了出去。足尖踏在柔軟與堅實的交界,步伐帶著點笨拙的急切,像一個剛剛學(xué)會奔跑的孩子追逐著被風(fēng)吹遠的肥皂泡。她追逐的軌跡,在身后留下一串深深淺淺、歪歪扭扭的足印,旋即又被涌上的潮水無聲抹平。
距離最近那片旋舞的花瓣,似乎只差一點點指尖的距離。凝一奮力向前一探,足下卻陡然踩空——不是松軟的沙,而是一處被海水淘空的小小凹陷。身體瞬間失去了平衡,輕盈的追逐姿態(tài)化為笨重的墜落。她甚至來不及發(fā)出一聲驚呼,便重重地摔在濕冷的沙灘上。
那是一片犬牙交錯的礁石區(qū),海浪兇狠地拍打著凝一,小小的身體蜷縮在幾塊巨大礁石形成的狹窄凹槽里,半泡在冰冷刺骨的海水里。銀白的長發(fā)濕漉漉地貼在蒼白的臉頰和脖頸上,如同破碎的蛛網(wǎng)。
劇痛從頭部、右腿外側(cè)和左臂肘部同時炸開,尖銳、冰冷,狠狠刺穿了神經(jīng)。凝一蜷縮起來,倒抽著冷氣,視野被疼痛激起的生理性淚水和血珠模糊。她勉強撐起一點身子,低頭看去。
細白的沙灘上,幾點殷紅迅速暈開,如同驟然綻開的暗色花朵。小腿外側(cè),一道寸許長的傷口猙獰地翻卷著,邊緣沾滿細沙,深色的血珠正不斷滲出、滾落,砸在沙地上,留下一個個深色的小坑。左臂肘彎處,另一道短些的裂口也在汩汩冒血。幾枚破碎的貝殼碎片,如同被遺棄的兇器,冷冷地嵌在傷口邊緣的沙礫里,閃爍著不詳?shù)奈⒐狻K桓杏X頭疼,好像是被很頓的刀片劃過,昏昏沉沉。
她試著用手肘撐地,想站起來。可手臂剛一用力,肘彎的傷口便傳來撕裂般的劇痛,支撐的力量瞬間潰散,身體又一次無力地跌回濕沙。右腿更是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每一次微小的挪動都牽扯著那片翻卷的皮肉,痛得她眼前發(fā)黑。她只能無助地側(cè)臥著,海浪浸透的裙擺緊貼在皮膚上,冰冷黏膩。傷口流出的溫?zé)嵫海c冰冷的海水混合,沿著手臂和小腿蜿蜒流下,在沙地上畫出斷續(xù)、狼狽的暗紅色溪流。
一陣更強的海風(fēng)掠過,卷起咸腥的氣息,也帶來了遠處海浪沉悶的轟鳴。凝一猛地抬頭,望向大海的方向。
那聲音不再是溫柔的舔舐。先前退去的潮水,此刻正以一種蓄謀已久的力量,重新集結(jié),步步進逼。一道灰白色的水線,正迅速地、冷酷地向著她躺臥的位置推進。浪頭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吞噬意志。
第一線冰涼的海水,帶著無數(shù)細小的泡沫,漫過了她無力伸直的指尖。那刺骨的冰冷激得她渾身一顫。緊接著,第二波更強的浪涌了上來,帶著更大的力量,嘩啦一聲,淹沒了她的小腿,冰冷刺骨的海水直接沖擊著腿上的傷口,帶來一陣鉆心的刺痛和麻木。濕透的裙擺沉重地貼在身上,像一層冰冷的裹尸布。
海水退去,留下濕漉漉的沙粒緊緊黏附在傷口和皮膚上。更多的血絲在渾濁的海水中暈開,轉(zhuǎn)瞬又被下一波浪頭徹底抹去。凝一徒勞地掙扎了一下,想挪動身體遠離那不斷進逼的潮水線,但每一次嘗試都只換來傷口更劇烈的疼痛和更深的無力感。她急促地喘息著,胸腔劇烈起伏,卻吸不進多少空氣。只能眼睜睜看著那灰白色的水線越來越近,越來越快,像一張無聲獰笑著、不斷收攏的巨口。冰冷的海水再次涌上,這一次,幾乎漫過了她的腰側(cè)。
絕望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間浸透了四肢百骸。
距離凝一摔倒的灘涂大約百米外,一處略高的礁石平臺上,架著一臺沉重的單反相機。黝黑的長焦鏡頭,如同沉默的鷹隼之眼,穩(wěn)穩(wěn)地指向那片正被暮色與潮汐同時吞沒的海灘。
取景框里,清晰地框住了那個側(cè)臥的身影,白發(fā)在暮色中如同一點微弱的光,深色的血跡在淺沙上格外刺目,還有那不斷迫近、泛著白沫的灰黑色潮水線。一切都被冰冷的光學(xué)玻璃精準(zhǔn)地切割、放大。
鏡頭后方,陳默的呼吸在看清取景框內(nèi)景象的剎那,停滯了。
整三天黃昏,他都在這里,試圖捕捉落日熔金墜入海平線那一瞬最磅礴的燃燒。而在這宏大的背景里,那個赤著腳、白發(fā)如雪、總在淺灘上安靜徘徊的身影,早已成了他鏡頭里揮之不去的“干擾”。自天臺邂逅相遇,她在他的心底的湖水激起一層漣漪,不斷拍打著他的心之彼岸。她像一片誤入現(xiàn)實的光斑,一個闖入他取景框的謎。他曾無數(shù)次通過長焦鏡頭凝視她——她低頭看貝殼的弧度,海風(fēng)吹亂她白發(fā)時她抬手拂開的動作,她偶爾駐足凝望海天交界處時那近乎透明的側(cè)影。那是一種無目的的、純粹存在的觀察。
此刻,取景框里那刺目的血跡和不斷逼近的潮水,將之前所有無目的的“觀察”瞬間擊得粉碎,化作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急流,直沖頭頂。
沒有任何猶豫的時間。
陳默猛地直起身,動作迅猛得帶倒了沉重的三腳架。金屬支架砸在礁石上,發(fā)出刺耳的刮擦聲,相機鏡頭在石頭上磕碰了一下,他也全然不顧。他像一枚離弦的箭,從礁石上躍下,雙腳重重砸在松軟的沙灘上,激起一片沙塵。他甩開一切阻礙,朝著那片正被海水吞噬的灘涂,朝著那一點正迅速黯淡下去的微光,全力沖刺。
百米距離,在濕軟的沙灘上奔跑,每一步都像陷在泥沼里。冰冷的海風(fēng)灌滿他的口鼻,粗重的喘息撕裂著胸腔。他死死盯著那個身影,盯著那正不斷被灰白色浪花沖刷、變得模糊的輪廓,心臟在肋骨下狂跳,幾乎要破膛而出。
冰冷的潮水已經(jīng)漫至凝一的胸口,每一次波浪的涌來都帶著巨大的推力和刺骨的寒意。她徒勞地昂著頭,每一次呼吸都變得異常艱難,夾雜著咸腥的海水嗆進氣管,引發(fā)劇烈的嗆咳,身體隨之痛苦地抽搐。意識在冰冷和窒息的夾擊下,如同風(fēng)中的殘燭,開始飄搖不定,視野的邊緣被黑暗迅速蠶食。
就在黑暗即將徹底吞噬她的瞬間,一道高大而迅疾的黑影,猛地劈開了她模糊視野中那洶涌的灰色水墻,帶著一股不顧一切的力量,蠻橫地撞入了這片死亡之域。
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間包圍了陳默小腿,巨大的阻力拉扯著他的雙腿。他咬著牙,趟著水,每一步都沉重而艱難。終于沖到凝一身前,他毫不猶豫地俯下身,動作快而穩(wěn)定。一只手臂果斷地探入她后背與冰冷沙地之間,另一只手穿過她腿彎下方。在觸碰到的瞬間,他指節(jié)繃得發(fā)白,隔著濕透的衣物,他清晰地感受到那具身體異常的冰冷和微弱的顫抖。
他用力一提,將她整個身體從海水的禁錮中抱離。凝一的身體冰冷而輕盈,像一片被海浪打濕的羽毛,軟軟地倚靠在他胸前,頭顱無力地靠在他的臂彎,蒼白的臉頰貼著他同樣被海水浸透的黑色襯衫。濃重的血腥味混合著海水的咸腥,直沖他的鼻腔。
陳默抱緊她,沒有絲毫停頓,立刻轉(zhuǎn)身,朝著遠離海水的干燥沙灘奮力跋涉。海水拖拽著他的腿,每一步都異常沉重,但懷中的重量和那微弱的呼吸是唯一的指引。他趟過冰冷的海水,深一腳淺一腳地沖上沙灘,直到腳下徹底遠離了潮水的威脅,才敢稍稍放緩腳步,但雙臂的力道沒有絲毫松懈。
公寓的門被陳默的肩膀粗暴地撞開,發(fā)出沉悶的響聲。他抱著凝一徑直穿過小小的客廳,走進唯一的那間臥室。動作盡量放輕,但急促的呼吸暴露了他的緊繃。他將她小心翼翼地放在鋪著深灰色床單的單人床上。濕透的白裙立刻在床單上暈開大片深色的水漬,緊緊貼著她冰冷的身軀,勾勒出單薄脆弱的輪廓。她像一尊被暴風(fēng)雨打碎的瓷偶,無聲無息。
凝一的意識沉入一片無邊無際、粘稠窒息的深藍。沒有方向,沒有光線,只有絕對的、包裹一切的冰冷。水壓從四面八方擠迫著她半透明的皮膚,能清晰地“感覺”到皮下血管在巨大壓力下的細微搏動。她的白裙和內(nèi)衣物,如同脆弱的泡沫,在無聲的暗流中輕易地碎裂、剝離、消散。碎片像蒼白的幽靈,在絕對的黑暗中緩緩飄遠。
緊接著,是無數(shù)細微的、冰涼的觸碰。密密麻麻,如同冰冷的雨點打在皮膚上。是魚。無數(shù)細小、閃爍著微弱磷光的魚群,從深不可測的黑暗中涌現(xiàn)。它們沒有眼睛,只有一張張細小、不停開合的嘴,覆蓋了她的全身。尖利細小的牙齒刮擦著她半透明的皮膚,帶來一種奇異的、連綿不絕的麻癢和刺痛,并非劇痛,而是一種持續(xù)的、令人煩躁的侵蝕感。她能“感知”到皮膚表層被它們刮擦、撕扯,仿佛有無形的手在剝離她。她沒有任何掙扎的欲望,只是漠然地“觀察”著這種發(fā)生在自己軀體上的分解過程。
突然,腰部傳來一股集中的、撕裂性的劇痛!如同被一柄燒紅的、巨大的冰錐狠狠貫穿。這感覺如此突兀而強烈,穿透了之前的麻木。一個龐大、滑膩、帶著鐵銹腥氣的陰影從身側(cè)掠過——是鯊魚粗糙如砂紙般的皮膚擦過她的腰際,那瞬間的咬合力幾乎要將她攔腰截斷。劇痛讓她在粘稠的水中痙攣了一下,一串冰冷的氣泡從她口中逸出,無聲地向上方無盡的黑暗升騰。
劇痛中,身體失去了僅存的浮力,像一塊真正的石頭,向著更深、更冷的淵藪急速墜落。預(yù)想中撞擊巖石的粉身碎骨并未發(fā)生,她陷入了一片異常柔軟、帶著奇異暖意的物質(zhì)里。是細沙。極其細膩、溫?zé)岬纳沉#缤猩某彼瑴厝岬赜可蟻恚粚佑忠粚樱p柔而堅決地覆蓋住她赤裸的、傷痕累累的身體。沙粒的暖意滲透進冰冷的肌骨,奇異地中和了深海的刺骨嚴寒。一種干燥的、帶著消毒劑般微苦氣息的暖流包裹了她,隔絕了啃噬的魚群和幽暗的海水……這感覺,是安全的?還是另一種形式的吞噬?她漠然地接受著這份包裹,意識沉入更深的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