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房的燈已經滅了，新郎也已經跑出去找不到人一個多時辰。

而我倒是在這樣人仰馬翻的慌亂中，找到了一絲平靜，平靜的卸去釵環，洗漱更衣，躺在床上，又在這平靜中，醞釀出了幾分睡意。

我也并非是一開始，就要嫁進這家的。

我十歲那年，就已經容貌有異，比不上同齡的明柳，也比不得比我小三歲的親妹，更是有次去就赴宴，被席上的人笑話，說我有外祖父之風，當時年紀小，只當夸我像我外祖父一般，英武又氣度，亦或者像我早逝的母親，但是有個小公子心直口快，嗆聲大喊“她長得好像一個男人，還是個齙牙男人。”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別人議論和評價我的容貌。而我貌丑齙牙的消息，也在京城傳開，我的外祖父也聽到了消息，特把我叫了去，給我定下了與舅舅家長子顧新泰的婚事。

我其實是愿意嫁到舅舅家的，舅母與我的母親是閨中好友，性子柔和又護短，舅舅自然對我沒的說，又珍愛發妻，沒有任何妾室庶子女。

大表兄那時十四，已經跟著外祖父的部下在軍中歷練，紅纓黑發，冽洌迎風，已是一位少年將軍的樣子，從未評價嫌棄過我的容貌。

定下婚事后，更是每月兩次，要么親自，來不了就托小廝，給我送來一些小禮物，有時是一株寒梅，有時是一封糕點，有時是一條披掛，有時是一只釵環，我雖豆蔻未開，也知他是在意我的。

三年前，父親履職南州，帶著全家離開了京城。他還親自將我們送來，臨走時抬了抬手腕，那上面綁著我為他親手所制的攀膊，笑著說“等到明年這個時候，我就來娶你。”

可是第二年，外祖父來信讓我回去一趟，我在繼母白氏的陪同下，回到了京城。剛一進侯府，我就聞到了血腥味，棍棒聲和哭聲也隨即入耳，繼母先我一步看清正堂的情形，低疑道“柳兒，你怎么在這里？”

我到時，舅舅已經打了表哥二十軍棍，外祖父的意思，是打死為止。

而已經哭到脫力的白明柳，被兩個婆子狠狠摁著，不然也是要撲倒表哥身上，替他受苦。

我再遲鈍，也知發生何事，我最好的姐妹，與我的未婚夫婿，有了情誼。

外祖一家本是不愿意驚動我，怕我多心，想著是不是因為自己容貌的事情，才遭遇這樣的背叛，可是，說到底，他們還是舍不得，打死表兄。

我沒有因為這樣的私心，有任何的憤懣，人有遠近親疏，也有選擇更好的權利，我只是和他們不夠親，不夠好而已。

心中僅有的幾絲煩悶，也隨著看到被打的血肉模糊的表兄后，全部消散。

他只是不愿娶一個不愛的妻子罷了，何至于要丟了性命。

“水漣，你不要管，我今日非要打死這個，不重情重諾，只顧自己，自私自利的畜生”舅舅喘著粗氣，抬起胳膊再次要將棍子落下“我今日叫你們來，也不是讓你們多心的，就是讓你親眼看著，我是如何處置這個畜生，來全我們付出的承諾。”

我傾身而上，緊緊地護在表哥身前，他悶哼著已經不太清醒，嘴里喃喃的，都是“對不起，水漣，是我對不起你。”

“舅舅，今日的一切，我全部都能理解，要說承諾，我們一家人之間，已經不需要什么承諾，來維系我們之間的感情了。大表哥若是不想娶我，我們還有親情，既有親情，我就無法看著您將他活活打死。”

“不管你怎么說，是他違諾在先，今日之事，自然不能過去。”舅舅著婆子將我拉開，舅母魏氏也上前，緊緊地握住我的手，眼淚在她臉上變得泥濘，眼神中的心疼也滿溢，只是唯獨沒有說一句求情的話，而是堅定地同我道“水漣，你不用管，我與你母親交好，相信你母親的為人，才嫁到這家里來的，若沒有你母親，何來他這個孽障，他既然敢對不起你，就，就活該被打死。”

舅母的眼淚燙如巖漿，落在我的手上猶如千鈞，巴掌寬，二尺厚的木板在表哥的身上，被狠狠砸斷，表哥也再也無法支撐，昏了過去。

見此情景，本來只是垂頭哭泣的白明柳，不知從何而來的力氣，猛地推開押著她的婆子，撲在表兄身上，嘶聲痛哭“安泰，你若是有什么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

“你也不必在這里尋死膩活，你自小與水漣一起長大，她的未婚夫婿也是自小見到大。如今，你做下這等下作之事，我非秉明你父親，將你活活打死不成。”白氏也是怒極，抬手將明柳拉起，婆子們也陸續上來，押著她向外拉去。

我左右為難，表兄都這樣了，白家家風只需要看我這個公正不阿，善待繼女的樣子，就知明柳的下場，不會比表兄輕。

“相愛之情，由不得己，二人都是未婚之人，生出情愫也屬自然。我，我也不是非要嫁給大表兄，他們二人一個是我最好的朋友，一個是我的血親，母親，舅舅，如果是因為我，才不愿成全二人，現在我就在此表態，我愿成全，還請母親，舅父成全二人。”

這里所有的人，都是極好的人，大表兄雖然愛上別人，也從未想過娶我以外的任何人，他之所以會跟明柳一起出現在這里，也是二人約好最后一次私下見面時，被舅母撞破，二人的事，才真正表露人前。

至于二人的感情，應該說我才是第三者，他們從小，就有不一樣的情誼，只是后來有了我，兩個人才一直克制，逃避，直到去年，二人自一場春獵上不期而遇，又驚了馬迷了路，被困在了一處山洞中幾天，二人就這樣，總算是明白對彼此的心意，幾個月的糾纏后，二人下定決心斬斷情緣，若是沒有舅母的撞破，恐怕就沒人知道，這二人的心事。

我知道以后，甚至有些慶幸，也許是老天心軟，不忍這對有情人各自錯付。表兄在我的哭求下，總算保住了性命，繼母白氏也答應我暫不將明柳的事告訴自己的哥哥，在這樣片刻的平靜中，我的心中，也慢慢變得無甚情緒，因為我發現我怪不了任何人，非要怪點什么的話，我看向鏡子，也流下了幾滴眼淚。

如今，面臨著新郎在新婚夜悔婚逃跑，我連眼淚，也流不下來，倒是從小伺候我的侍女蘭兒，一邊為我梳頭，一邊低聲啜泣“白小姐到底跟您有什么深仇大恨，怎么您的婚事上，哪哪都有她的身影。”

“祖母聽聞這張家兒郎處處優秀，親見之后更是喜歡的不得了，一門心思想要促成這樁婚事。如今我們嫁進來，全了祖母的心意，也算是一樁極好的事。”長發如絲，鏡中的我沒有任何愁容，對我而言，這只是我的日常“至于說明柳，我祖母的請求，她怎能拒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