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那個名叫禾的男子，坐在月色打滿的窗前，空空的望著，遠處山巒上的最后一抹霞影，淚珠似乎未落，窗臺上那一株蘭草上隱約掛著一滴晨露，它在戀著剛剛綻放的黃花。

人比黃花瘦。

他沒病，他只是累了，他的身體和他的心情都累了。他似乎累了許久。

依依孤影，渾似夢，憑誰喚醒？受多少蝶嗔蜂怒，有藥難醫花癥。

的確是有藥難醫花癥。

斷鴻叫破殘陽冷，晚山如鏡，半河水，煙縈霧繞。灰袖懨懨然，冬去早望，只恐東風未肯。

桌子上，散亂地放著一些紙片和小飾，一只黑筆，一片銀杏。哦，銀杏下是日記本。日記嶄新，空白一頁頁。原飄飛的思緒，便那般飄去，不復返。欲執筆書事，而事畢，人散，已無必要。

他多么羨慕那些風流倜儻的文人墨客，像他們那樣，執筆走天涯，揮墨繪江山。佳人相伴，詩詞作采。他也想……

他不敢，亦不能。那是他今生今世的夢想，不敢踏足的祥云。呵，悄悄傾訴于你，不是不能，而是無能。無力回天，天又此般奈何？

他只是一個山野小子，卻偏偏置身于這小城青云他不懂為何學，學做何。只是學，跟隨、聽從的學。

青云山，瑞祿旁。他的蘭草移至此處窗臺。雨紛紛，草木深。蘭草更添墨綠，而那滴晨露卻早已干涸，化作水霧，升入云霄，潤澤萬千，唯獨無他。不知從何時起，他討厭雨，討厭不合時宜，下遍青云的雨。

有時無聊，他會看著夕陽下的蘭草，笑著想，你何時才能開花吶。我是禾，我的最好便是盛夏的青禾，你應是蘭花，最美是春歸雕蘭。做你陪襯，夠格吧……蘭草吶蘭草，你怎的還不開花？明年二月，應是你的花期吧。若非，便是我的歸期。歸期嘛，似乎記起來了，二月，是禾的生辰。二月，是禾在冬日就在等候的日子。

青云山，瑞祿旁。“蘭草，你記得吧？”……

誰又知道，那片蘭草上，用淡墨描下一個日子——二月十四日。蘭草也不知道。他悄悄、輕輕描上的。淡墨終歸無情，也便淡然了。

即便……她記得……呵，禾還是禾。

蘭草，依舊是那株蘭草。不過更嬌了，更陌生了。

蘭草吶，向陽而生，日漸嬌嫩。

禾啊，似乎有些惘然。等一句話，候半分釋然。

凄涼勸你無言，趁一河半水，且度流年。

春遙，日久。

春遙，日久。“那便想想過往，每一個細節，好忘得一干二凈。”禾如是想。“用‘我’似乎卻又代入過深，用‘他’好了。嗯，他也叫禾……”

22年，16歲，他第一次來到這，這個未來充滿驚喜、磕絆的地方。集體不很團結，他們沒太多話可說。不過有那么一群“她們”。不視當下，他和“她們”也曾有過短暫的歡愉，短暫的溫情。日子很長。

春遙，問天天不應，看小小青禾，裊裊無聊，更見誰誰見，誰痛花嬌？

他也無聊。（其實并非無聊，反而有些許趣味，只是禾不滿足。記得有個叫纖的女子。曾問:禾，你有沒有女朋友？……我像會是有嗎？禾沒說出來，只是笑笑，沒有說話。噓，保持神秘感，畢竟咱是新來的。）

不知何時起，“她們”慢慢變成了“她”。不妨叫她，蘭。與她們一樣，禾與蘭也有過短暫的歡愉與溫情，曾經。

竊竊私語話不盡，春禾明日撩嬌蘭；乍寒一夜風偏急，莫向蘭吹盡向禾。

可惜，蘭不解此中意，一轉身，又是卿卿日常。但有過起伏，“禾，你怎么突然變得這么好，還是你嗎？”是禾，只是蘭不信，騙了自己許久。這樣的日子，該怎么過呢？何況，他在病中，花癥。

夜涼帶病開窗坐，放月吹燈暗思蘭。

思蘭，太久了。他只是希望，蘭思。

唯一的安慰是他的三年“好友”，總是在晚自習聽他傾吐心聲。沒錯，是那片銀杏下的日記本。它常陪他“說話”，不過更多的時候，卻是無言，只聽一聲嘆息。

凄涼勸你無言，趁一河半水，且度流年。

像蘭一樣，禾也不解此中意。或是，他不想知其意，而欲讓蘭思。

他糾結，無措，迷茫。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名為榭的婦人向他走來了。婦人是和的班主任。在她身邊，禾感受到與蘭相處時所沒有的溫暖。

他默默地看著禾的起伏，學習、生活、健康皆是如此。也曾說，你呀，無論性格或是長相，都與我侄兒有些相似……他考上了湘潭大學，希望你也能圓大學夢。

禾不懂這是師生間的套話，也許不是，禾堅信著。他從沒聽過，只是看著榭夫人不只是“默默”。

聊天而非訓斥，關懷而非質問。“感冒還沒好嗎？有點影響學習了哦。”“你呀，就是太瘦了，多吃點。（我中午都吃兩份飯的——）那就是還沒到長肉的時候。”“助學金的事我跟年級部說了，給你關照。”“有什么難事跟我說，別憋在心里。”

禾只知道，這是這段灰白日子里少有的光明，不想忘……

不會，永遠。

她走近他，把自己寫的一段話送給了他。

在一個夕陽絢滿天邊的黃昏，話的內容，是一個千古之秘，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她走了以后，禾靜靜地坐在月色打滿的窗前，空空地望著遠處的山巒，直到最后一抹霞影從他眼前消失。

黑夜降臨了。

孤鴻一個，去向誰邊？

此后，榭找禾聊天時，談心后，禾總會說一聲謝謝。他想為她做點什么，不僅是去更美的天。那就春節時吧，送句祝福。

新春快樂……紅粉蒸為窈窕云，青天盡變芙蓉色。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唯獨您，我此生不忘。

禾還想說，榭就像是他的親人，想把諸多煩心事向她傾訴，還有蘭。他不敢，是不敢說蘭。

人又如江月。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這么想，他似乎沒那么累了。身邊，草木深。為了家人與榭，還有自己，他也不該般病下去。哦，還有纖，簽名，要病好才能簽。（纖也很好，記得換位置被孤立，只有她愿意和禾做同桌，盡管事出有因。）

依依群影，渾思夢，而非夢，憑誰喚醒？受多少蝶嗔蜂怒，有情花癥自醫。

嗯，此生應不止于蘭。

今日，相框已到，卻未拆封，只是倒放著。因事畢人散，已無必要。

纖說，蘭草會開花的。

無所謂了，我是禾，欲蘭開花有何用？我會成長，而再嬌的花，都會謝。

畢竟，我的日記本，已夾不進那一瓣蘭花。

你我隔著長風深谷，進不到，退不得。

那就各自安好。你即盛開，我也有我存在的道理。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

你若前行，我亦獨行。

可，若你回首，我，又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