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過筒子樓斑駁的外墻時，文馨在第七個路口停下腳步。韋唯的短信躺在收件箱最頂端：“明早八點，有東西給你。“發信時間顯示凌晨三點十七分——正是他慣常給弟弟喂藥的時刻。

手機突然震動，來電顯示是串陌生號碼。接通的瞬間，呼嘯的風聲裹挾著熟悉的咳嗽聲撞進耳膜：“你……到家了？“韋唯的嗓音像砂紙擦過生銹的鐵器。

“在巷口買烤紅薯呢?！拔能肮室獍阉芰洗嗟皿懀犚娔沁厒鱽砀O窣的雜音。突然，童聲穿透電流：“哥哥又在陽臺打電話！”電話那頭頓時兵荒馬亂，塑料盆翻倒的聲響里，韋唯壓低聲音：“別鬧，是文馨姐姐。”

“姐姐！”稚嫩的呼喚震得文馨耳膜發顫，“哥哥說你是會魔法的仙女！”背景音里傳來爭奪聲，韋唯窘迫地解釋：“是小雨，我三弟……”話音未落，另一個更沙啞的童聲插進來：“姐姐，哥哥總不吃飯，你能變個讓他吃飯的魔法嗎？”

文馨的指尖深深陷進紅薯皮里，糖汁黏在指縫間像凝固的血。她聽見韋唯奪回手機時衣料摩擦的聲響，還有小孩帶著哭腔的尾音：“昨晚他又吐血了……”

“別聽他們瞎說。”韋唯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背景風聲陡然增大——他肯定又躲到消防通道了。文馨仰頭望著飄雪的夜空，突然聽見自己說：“給我唱首歌吧，就像……就像給小雨哄睡那樣?！?/p>

電流聲里漏出半聲哽咽。過了許久，沙啞的搖籃曲混著呼嘯的北風傳來，文馨聽出是云南童謠《月亮出來亮汪汪》。當唱到“小妹等哥染布忙”時，歌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劇烈的嗆咳。

“哥！”小孩的哭喊刺破夜空，電話那頭傳來重物倒地的悶響。文馨沖著手機大喊，直到便利店老板娘推醒她——原來她攥著早已黑屏的手機在長椅上睡著了，融化的紅薯在裙擺結成冰碴。

次日清晨，文馨在韋唯的出租屋門口嗅到熟悉的藥香。開門的男孩約莫七八歲，左眼蒙著紗布，卻笑得燦爛：“文馨姐姐！我是小雨！”他舉著蠟筆畫往她手里塞，畫上是戴草莓發卡的女孩牽著三個小人，天空飄滿膠囊狀的云朵。

韋唯端著砂鍋從廚房出來，圍裙下露出醫院的留置針貼。小雨突然撲過去掀他衣擺：“哥又沒貼暖寶寶！”文馨看見他后腰的醫用膠布延伸至脊椎，像條猙獰的蜈蚣。

“閉上眼睛?！表f唯的聲音帶著鼻音。文馨聽見瓷碟相碰的脆響，睜眼時八仙桌上擺滿彩云之南的味道：雕梅扣肉泛著琥珀光，乳扇沙琪瑪堆成小山，還有她隨口提過的洱源酸木瓜。“競賽集訓順路帶的?！彼馔t地擺筷子，手腕的住院帶卻露出昆明腫瘤醫院的logo。

打鬧間文馨撞翻藤編食盒，雕梅滾落一地。韋唯蹲身撿拾時，小雨突然湊到她耳邊：“哥哥雕這些梅子時一直在咳，刻刀把手劃了好多口子……”話音未落，韋唯猛地起身，眩暈中扶住冰箱。文馨這才發現冰箱貼滿卡通磁鐵，每張便簽都畫著笑臉：“哥哥今天吃了兩碗飯！”

暮色中分別時，小雨突然將皺巴巴的作業本塞給文馨。數學題旁空白處，鉛筆寫著歪扭的日記：“2月17日，哥哥抱著手機在雪地里唱歌，咳出的血像梅花。他說文馨姐姐是止疼藥，聽見聲音就不疼了?！?/p>

金黃的麥浪里，文馨家的收割機陷在泥沼中。她正對著冒煙的發動機發呆，遠處傳來三輪車的突突聲——韋唯戴著草帽跳下車斗，身后跟著嚴顏和兩個男生。小雨從副駕駛探出頭，蒙著紗布的眼睛彎成月牙：“姐姐！我們來當魔法師啦！”

嚴顏的白球鞋剛沾上泥點就驚呼后退，韋唯卻已脫下自己的塑膠靴擺在她腳邊。文馨攥著沾滿麥芒的草帽，看他赤腳踏進冰冷的泥漿安裝牽引繩。陽光穿透他單薄的襯衣，腰間隱約露出心電監護儀的電極片。

“使不得！”文馨父親慌忙阻攔，卻被小雨拽住衣角：“伯伯，我哥是奧特曼！”男孩從書包掏出皺巴巴的獎狀，“這是他打敗病魔的勛章！”泛黃的紙頁上，“市物理競賽金獎”的印章已然褪色。

深夜的谷倉里，文馨舉著手電幫韋唯修理齒輪。工具箱底層突然滾出藥瓶，標簽上的“嗎啡”二字在月光下泛著冷光。韋唯搶過藥瓶的手在顫抖：“是……是嚴顏父親的實驗樣品。”

“你騙人！”文馨突然掀開他衣擺，成排的針孔在腰腹間蔓延如星座。韋唯踉蹌后退撞上草垛，哮喘噴霧從口袋滾落——正是小雨每天用的同款。

谷倉外傳來腳步聲，嚴顏抱著毛毯出現：“該換藥了。”她熟練地掀開韋唯后腰的紗布，猙獰的癌變創面暴露在月光下。文馨的尖叫卡在喉間，聽見嚴顏輕聲說：“他拒絕截肢，說還想騎車帶你逛清華園?！?/p>

黎明時分，文馨在井邊發現染血的繃帶。韋唯正用凍紅的手搓洗衣物，見她過來慌忙藏起衣物——那是她去年送他的格子襯衫，如今浸透了膿血與藥漬?！皠e告訴小雨。”他蒼白的臉上泛起病態潮紅，“他以為哥哥只是感冒?！?/p>

返程的拖拉機上，嚴顏靠著韋唯肩膀熟睡。文馨看見他右手始終虛護在她腰間，無名指上纏著銀杏葉紋樣的繃帶。小雨突然從后座探出頭，將溫熱的雞蛋塞進文馨掌心：“姐姐，這是哥哥用體溫孵的魔法蛋！”

雞蛋裂開一道縫，露出里面折疊的紙星星。拆開后是韋唯的筆跡：“如果哪天我不在了，小雨說要把這個交給你。”背面是化療日程表，截止日期畫著鮮紅的叉，旁邊標注：“要陪文馨看畢業典禮?！?/p>

夜幕降臨時，文馨在麥垛后發現韋唯蜷縮的身影。止痛藥空瓶滾落腳邊，他正用樹枝在泥地上演算公式。月光照亮那些顫抖的符號，竟是無數個“對不起”的摩爾斯電碼。文馨的眼淚砸在算式上，他慌忙用腳抹去：“別哭...這是小雨的數學作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