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洞水簾后的石臺上,林安琳對鏡剪開發硬的紗布。潰爛的右乳與結痂的聲帶在晨光中暴露無遺——這是孫瘸子留下的“禮物“。她用浸泡過雷公藤汁的棉線縫合面部燒傷,每拉緊一針,鏡中人就愈發不像秦安琳。
“慢性肺結核要戴三層紗布。“陳醫生遞來口罩時的叮囑在耳畔回響。此刻十六層棉紗緊貼面部,將潰爛的腮腺與仇恨一同封印。晨霧中,她含著浸泡川貝母的鵝卵石練習發聲,直到沙啞的嗓音與溶洞回聲融為一體。
趕集日混入公社衛生院時,藥房張會計正清點盤尼西林?!傲轴t生這口罩...“
“結核病康復期。“她故意劇烈咳嗽,看著對方倉皇后退。白大褂領口別著的赤腳醫生證微微發燙——照片是母親二十年前的模樣。
林安琳站在紅星公社衛生所臺階上,紗布口罩邊緣滲出淡黃膿液。晨霧中刷新標語的知青們竊竊私語:“聽說新來的醫生是烈士子女...“她低頭撫摸藥箱,母親遺留的聽診器纏著絕緣膠布,完美掩蓋了刻字的俄文。
白大褂第三顆紐扣的位置別著嶄新的赤腳醫生證?!皞鋺饌浠臑槿嗣瘛暗氖覙苏Z正在隔壁墻上刷新,刺鼻的味道讓她潰爛的右乳隱隱抽痛。
診室門吱呀作響,藥柜玻璃映出她裹著紗布的輪廓。昨夜用竹鑷剜去腐肉時,發現潰爛已蔓延至鎖骨——這具身體正在成為最完美的毒菌培養皿。
“小林醫生!“趙寡婦抱著高燒的幼兒沖進來,褲腳沾滿稻田的泥漿,“娃兒被蜈蚣咬了...“
林安琳翻開發黑的《赤腳醫生手冊》,目光掃過“毒蟲咬傷處理“章節。當銀針挑開患兒腳踝的膿包時,恍惚看見知遠被毒蛇咬傷的小腿。那日她跪著求秦建國開介紹信去縣醫院,換來的是一記耳光:“賠錢貨也配用青霉素?“
“要用雄黃酒沖洗?!八褐葬劦乃幘仆磕▊冢純嚎蘼暆u弱。藥酒里摻著溶洞培養的破傷風抗毒素,玻璃瓶標簽卻寫著“風濕止痛酊“——這是她在三次醫療隊培訓中學會的偽裝術。
“咳咳...這嗓子...“秦建國扯領口的動作與十年前重疊。林安琳壓低聲線,讓嗓音裹著砂礫般的質感:“秦老師經常做報告?“改裝聽診器貼上他脖頸時,口罩吸附著噴濺的唾沫星——那里混著馬錢子藥粉。
王秀芬扶著門框瞇起眼:“醫生口音不像本地人?“
“上海知青,支邊時傷了肺?!八崎_口罩下緣露出燒傷疤痕,滿意地看著對方倒退半步。鑰匙串叮咚作響,那枚十字銅匙已長滿綠銹。林安琳盯著那枚十字形銅鑰匙——七歲那年,就是它鎖住了母親妝奩的最后秘密。
半月后。
“咳咳...這嗓子...“他扯開中山裝領口,喉結下方凸起雞蛋大的結節。林安琳舉起改裝過的聽診器,膠管內流動的蓖麻毒素在晨光中泛著油彩光澤。
“聲帶水腫?!敖饘兕^貼上他跳動的頸動脈,“需要封閉治療。“當利多卡因注入喉返神經時,她故意讓針尖擦過迷走神經。秦建國突然瞪大眼睛,雙手在空中抓撓——正是當年母親血崩時的動作。
門外傳來王秀芬尖利的嗓音:“老秦咋還不去公社開會!“林安琳迅速拔針,將沾著毒液的棉球塞進印有“忠“字的搪瓷缸。這個曾經把她鎖進柴房的女人,此刻正扶著門框,渾濁的眼珠狐疑地打量診室。
溶洞深處的煤油燈將藥材投影成張牙舞爪的鬼魅。林安琳用火烤過的縫衣針提取蝎毒,知遠的襁褓鋪在《人民日報》上,浸透毒液的棉線排列出八卦陣圖。
老婦人掀開腌菜壇:“公社在查過期藥品?!?/p>
“正好需要鏈霉素空瓶?!傲职擦諏⒈吐槎舅毓嗳胗∮小皬V積糧“字樣的玻璃瓶。昨夜在醫療廢品站翻找時,發現秦建國簽字的藥品領用單——1971年領用的催產素足足超量二十支。
晨霧漫過曬谷場,她背著藥箱給五保戶換藥。劉主任挺著啤酒肚晃來,六指右手捏著紅頭文件:“小林啊,明天去給知青體檢?!?/p>
“好?!八皖^整理繃帶,看著那只多生的手指拂過自己肩頭。白大褂內袋里的箭毒木汁液正在體溫中發酵,明日體檢用的印章已浸透神經毒素。
知青們列隊站在公社禮堂,哈氣在玻璃窗上結成霜花。林安琳將聽診器焐熱,金屬頭擦過某個女知青胸口的瞬間,突然想起被孫瘸子撕碎的衣襟。腕間銀針險些扎偏,在“合谷穴“留下猩紅血點。
“林醫生手抖了?“劉主任油膩的呼吸噴在耳后。林安琳轉身遞過體檢表,看著他多余的那根手指按在印泥上——摻了箭毒木汁液的油膏立即滲入毛孔。
當夜,林安琳就著月光研磨烏頭,聽著夜風送來的只言片語:“劉主任...手指潰爛...截肢...“石臼里的毒汁泛起泡沫,映出她嘴角的冷笑。
王秀芬瘸著腿撞開診室門時,林安琳正在給《赤腳醫生手冊》寫批注。潰爛的膝蓋散發著腐肉氣息——正是三個月前“火針療法“的杰作。
“快給看看!“老婦人癱在診床上,露出爬滿紫斑的小腿。林安琳戴上橡膠手套(這是用公社獎勵的雨靴改制的),指尖按進浮腫的皮膚:“要抽膿?!?/p>
當針管刺入膝關節腔時,特意讓針尖刮擦半月板。王秀芬的慘叫中,她輕聲呢喃:“當年您鎖我進地窖時,也是這個姿勢?!俺闷渫吹交秀?,將培養三個月的破傷風梭菌注入骨髓。
秦建國咽氣那日,公社大院的泡桐樹開滿白花。林安琳站在解剖臺前,看著他紫黑的喉管——蓖麻毒素造成的神經壞死,與當年母親子宮的病理切片如出一轍。
當革委會來人調查時,她呈上字跡工整的診療記錄:“患者長期濫用三七藥酒,導致肝腎衰竭?!胺狐S的紙頁間夾著母親遺留的處方箋,1958年的催產素記錄與1976年的藥方在時光中重疊。
深夜溶洞里,林安琳掀開白大褂。右乳潰爛處滋生的蛆蟲已變成琥珀色,正在啃噬最后一塊完好的皮膚。她小心收集這些毒蟲,裝入印有“赤腳醫生模范“的獎狀折成的紙包——這是送給縣醫院陳醫生的謝禮,感謝他當年在政審表上簽的字。
山風卷著紙錢掠過亂墳崗,新立的墓碑上“林秀云“三個字沁著月光。林安琳將工作證投入火堆,看著“秦“字在火焰中蜷曲成灰。當第一聲布谷鳥啼破曉時,她背著藥箱走向縣醫院進修班。
縣醫院進修班的燈光徹夜未熄。林安琳在解剖圖背面默寫化學公式,紗布包裹的右手腕隱約可見“準考證號:770523“。
“小林,急診!“護士的呼喊打斷演算。她將《數理化自學叢書》塞進藥柜底層,奔跑時感受到胸腔久違的順暢——蓖麻毒素的膿瘡已結痂脫落,只在鎖骨留下蝶形疤痕。
晨光中,革委會公示欄新貼的“高考恢復通知“正在泛潮。林安琳摸著口罩下新生的皮膚,藥箱里《人體解剖學》夾著母親的照片。當第一班進縣城的拖拉機轟鳴著駛過時,她將染血的處方箋折成紙飛機,投向長滿毒芹的亂墳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