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靈萱是被后頸那陣熟悉的溫熱弄醒的。
不是癢,也不是疼,就像有顆溫涼的石子貼著皮膚,不偏不倚,剛好在六點整的時候泛起暖意。她睜開眼,窗外模擬的晨光正爬上床頭柜,電子鐘的數字剛跳到“06:00”,連秒數都卡得絲毫不差。虛擬窗戶正模擬著晨霧,淡白色的霧氣漫過“玻璃”,像極了三年前晨星孤兒院清晨的操場——那時候她總躲在霧里,看林清晏教孩子們拆機器人。
宿舍門被輕輕敲響,三下,很輕,像怕驚擾什么。
她拉開門,看到個穿淺灰作訓服的女人。肩章是兩道銀杠,左胸銘牌寫著“溫棠”,名字和人一樣,眉眼是舒展的,嘴角天然帶著點弧度,右手拎著個印著向日葵的帆布包。
“靈萱?”溫棠的聲音很軟,像浸過溫水,“我是你的訓導員,基地規矩,新人前三個月實行‘一對一訓導’,每天六小時基礎訓練。林少校說你剛到,給你帶了點東西。”她拉開帆布包,里面露出個保溫杯,“基地的營養膏太干,我煮了點蓮子粥,放了點仿生槐花蜜,你試試?”
粥的熱氣裹著淡淡的甜香漫出來,如同被陽光曬暖的槐花。她接過杯子時,指尖觸到溫棠的手,很暖,不像基地里其他人那樣帶著金屬器械的涼意。
溫棠轉身走向訓練架,帆布包掛在架桿上,露出里面的東西:纏成圈的彈力帶(明顯剪短過,適合新手)、貼滿卡通貼紙的計時器、還有一小盒薄荷糖,糖紙是淡紫色的。
走廊的冰藍色燈帶在沒有陽光照射的環境下,顯得并不亮堂。楚靈萱跟著溫棠走在通道里,兩側宿舍門大多關著,偶爾有門拉開,探出幾個穿校服的腦袋——都是十五六歲的少年,看到溫棠立刻露出半張臉,手里還攥著沒吃完的營養膏,像見了熟絡的鄰家姐姐。
“居住層住的都是‘未激活者’,”溫棠側過頭朝她笑,帆布包帶滑到胳膊肘,露出里面的向日葵貼紙,“年齡十二到十八歲,超過這個范圍要么進作戰隊,或去后勤組管倉庫,要么……”她突然停下腳步,指尖在墻上的身高刻度線輕輕敲了敲,“被隔離。”
訓練室是間五十平米的金屬艙。墻面嵌著環形訓練架,地面是感應式軟墊,角落里堆著半人高的訓練器械,最上面放著套小號作訓服,尺碼剛好適合楚靈萱。
“先測基礎體能。”溫棠遞給她個手環,“病毒活性、心率、義肢協同度,三個指標任何一個超標就停。”她按下墻上的按鈕,艙頂降下根懸浮桿,“三十秒內完成五次引體向上,用義肢輔助發力。
楚靈萱把手環扣在手腕上,金屬貼膚的瞬間彈出三道綠光,分別纏上她的脖頸、左臂義肢的接口和心臟位置。溫棠正調試懸浮桿的高度,余光瞥見她攥緊的拳:“別緊張,引體向上主要看義肢的承重反饋,你上次改裝的液壓軸,剛好能測極限值。”
懸浮桿降到齊肩高度,表面泛起能量波紋,像裹著層流動的光。楚靈萱抬手抓住桿身時,義肢的指腹突然傳來輕微的震顫——是她自己加的壓力感應模塊,此刻正把桿體的能量密度轉化成電流,順著神經接口往腦子里送。
“預備——”溫棠的秒表發出“嘀”的輕響。
楚靈萱借力騰空的瞬間,手環突然亮起黃色警示燈,是心率超過了基礎線。她咬著牙完成第三次引體向上時,聽見溫棠在下面喊:“別用蠻力!讓義肢的輔助程序自己找發力點!”
最后一次落下時,她的額角已經沁出薄汗。手環的綠光變回平穩的藍色,溫棠走過來按停數據:“病毒活性正常,義肢協同度89%,比上周漲了3個點。”她抬頭看向器材架,“歇十秒,下一項換器械。”
楚靈萱的目光越過懸浮桿,落在角落的能量步槍上。剛才抓桿時用力過猛,義肢的指節還在微微發燙,像有股勁兒沒處使——那是每次摸到槍前都會冒出來的躁動,比做體能測試時更鮮活。
楚靈萱摸到能量步槍時,指節在發燙。
不是緊張,是溫棠特意調過的槍身溫度——37℃,接近人體的溫度,避免金屬的冰涼刺激到她的神經。訓練室的感應靶今天換成了虛擬投影,投射在墻面的不是標準靶心,而是成片的向日葵,花盤金燦燦的,像被陽光泡透了。
“別怕,這槍沒裝實彈。”溫棠站在她身后,聲音貼著耳畔傳來,很輕,“你看,扣扳機的時候用義肢發力,它的穩定性比真手好,反而不容易抖。”
楚靈萱的手指搭在扳機上,義肢的傳感器正實時反饋力度數據。瞄準鏡里的向日葵在晃動——不是槍不穩,是她的呼吸還沒調好,三年前病毒球體炸開時的藍光總在眼前閃,像瞄準鏡里的眩光。
“呼氣,慢一點。”溫棠的手輕輕覆在她的手背上,沒有用力,只是帶著她找發力的節奏,“想象這不是槍,是你以前玩過的機器人遙控器。你想讓它對準哪朵花,它就會聽話的。”
這句話像把鑰匙。楚靈萱突然想起晨星孤兒院的機器人比賽,她操控的機械臂精準夾起了最小的那顆螺絲,當時林清晏在臺下沖她笑,陽光落在對方的馬尾上,和現在瞄準鏡里的向日葵一樣亮。
“砰——”虛擬槍聲很輕,像捏破了個氣泡。
瞄準鏡里的向日葵花盤炸開,變成淡金色的光點。溫棠松開手,遞過來顆薄荷糖:“中了!你看,你穩住了后坐力,比我第一次強多了。”
訓練室的墻面緩緩切換場景,這次是片虛擬的廢墟,斷壁殘垣間藏著幾個移動靶,靶心是黑色的病毒球體模型。楚靈萱的呼吸瞬間屏住,義肢的關節突然繃緊,發出“咔嗒”一聲——這是應激反應。
“換個場景好不好?”溫棠立刻按下暫停鍵,投影瞬間變回向日葵,“我們今天先練固定靶,等你熟了再換別的。”她剝開顆草莓糖塞到楚靈萱手里,“基地的心理醫生說,你看到黑色球體容易緊張,沒關系,我們慢慢來。”
楚靈萱含著糖,甜味漫到舌尖時,突然注意到溫棠的作訓服袖口沾著點顏料——是向日葵的金黃色,像不小心蹭到的。她想起溫棠的帆布包上也有同款圖案,原來那些向日葵不是虛擬的,是有人一筆一筆畫出來的。
午休時,溫棠把帆布包留給了她。楚靈萱打開看,里面除了薄荷糖,還有本手寫的訓練日記,第一頁畫著個簡筆畫小人,旁邊寫著:“別怕,慢慢來。
營養補給站的蒸汽里裹著肉湯的咸香。溫棠端著兩個金屬碗擠過來時,楚靈萱正對著手環上的體能指數發呆,碗底磕在金屬臺面上的輕響把她拽回神——碗里是蘿卜燉牛肉,蘿卜燉得半透明,浸在琥珀色的湯里,浮著層薄薄的油花。
“我媽說總吃甜的膩,今天燉了行軍鍋版牛肉。”溫棠把筷子塞給她,自己先夾了塊牛肉,嚼得腮幫子鼓鼓的,“你剛剛鍛煉完,得補點鹽分。”
楚靈萱舀了勺湯,咸鮮的味道順著喉嚨往下淌,剛好沖掉體能測試后的酸脹感。她看見補給站角落的保溫桶,里面照例碼著營養膏,但今天大家都圍著行軍鍋轉——溫棠媽媽正用長柄勺攪著鍋里的肉,喊著“未激活者的關節,得靠咸湯潤潤”。
指尖碰到金屬碗壁時,傳來輕微的溫度反饋。楚靈萱嚼著燉得軟爛的蘿卜,突然發現碗底沉著幾粒花椒,是基地難得的調味,大概是溫棠媽媽特意找的——就像她總說的,“再緊張的日子,也得有點咸淡才像過日子”。
下午,訓練室的后半區拉著道磨砂簾,隔開了前半區的器械碰撞聲。溫棠把筆記本電腦推到楚靈萱面前時,屏幕上正跳著三角函數題,旁邊攤著本翻卷了角的《機械工程基礎》。
“基地的文化課是混著來的,”溫棠咬著筆桿劃重點,“上午練體能,下午就得補理論——不然連義肢的液壓計算公式都看不懂,怎么改裝?”她敲了敲屏幕上的拋物線圖像,“你看這道題,彈道軌跡和你上午打靶的彈著點偏差,本質上是一回事。”
楚靈萱的指尖在觸控板上頓了頓,義肢的傳感器把屏幕的震動轉化成微弱的麻感。她看著題里的變量參數,突然想起父親手冊里夾著的紙條,上面寫著“齒輪咬合誤差=圓心距偏差×sinθ”,當時看不懂的符號,現在倒和屏幕上的公式對上了。
“編程課留的作業在這。”溫棠切換頁面,調出段閃爍的代碼,“給你的義肢寫個壓力預警程序,超過承重就自動彈窗——上周你改裝液壓軸時燒了三個傳感器,就是因為沒這玩意兒。”她忽然笑起來,從帆布包里掏出塊巧克力,“寫完這章獎勵你,張姨說補充糖分能讓大腦轉得快。”
磨砂簾外傳來金屬碰撞的脆響,是有人在調試能量步槍。楚靈萱敲下最后一行代碼時,屏幕右下角彈出個向日葵圖案的提示框——那是溫棠偷偷加的特效,說是“完成任務的勛章”。她看著圖案在代碼流里晃悠,突然覺得這些字符和上午槍膛里的脈沖彈一樣,都是用來“校準”生活的工具,一個在紙上,一個在手里。
夕陽把訓練室的磨砂簾染成橘色時,楚靈萱剛寫完最后一行校準代碼。溫棠正對著英語單詞表打哈欠,筆帽在筆記本上敲出規律的輕響,像在給窗外漸暗的天色打節拍。
“看表,”溫棠突然戳了戳她的手腕,手環的綠光已經轉成柔和的暮色模式,“再做道物理題就撤,食堂晚餐有南瓜粥,去晚了只能喝涼的。”
楚靈萱點保存鍵的瞬間,屏幕右下角的向日葵圖案閃了閃,融進逐漸暗下來的光里。遠處的器械區傳來收工的動靜,有人拖著金屬椅劃過地面,聲音在空曠的房間里蕩出余波,像在提醒她們:白天的訓練和課本上的字符,都要被傍晚的粥香收進同一個口袋里了。
溫棠把筆記本合上時,邊角的金屬扣撞出輕響,驚飛了窗外落在通風管上的麻雀。楚靈萱跟著她往外走,看見走廊的冰藍色燈帶重新亮起,比清晨時暖了些,剛好照亮墻上那些歪歪扭扭的身高刻度——最高處的180cm笑臉,此刻正沾著點夕陽的金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