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實不想把人生的苦難記憶得那么具體”。
麗娜邊把一勺老干媽風味雞油辣椒送進嘴里,邊心想。
這會兒,她正赤著腳,穿著一件粉色純棉吊帶裙,站在廚房里。
廚房洗菜池旁放著一瓶開著蓋的老干媽。
麗娜一手撐在廚房工作臺上,一手拿著勺子,眼睛盯著窗外的街道。
上海,炎熱的夏季。
街道兩邊排布緊密的綠樹和灌木叢低矮的綠植都在拼命生長,濃密的綠意不斷蔓延。
樹上的知了聒噪地叫嚷著,吵得人耳膜疼。
“今年的知了怎么叫得這么響?”
麗娜好奇地聽著知了聲,又從瓶子里挖出半勺老干媽放進嘴里。
“真好吃。”
她閉著嘴默默地咀嚼著。
中午12:00,這幾天老公帶兩個孩子回老家探親,午餐,她都是隨便應付一下。
只是,每次吃老干媽,麗娜總會想起一件事。
那是她考入大學第一年的暑假。
報考大學志愿時,麗娜爸語重心長地對她說:
“不要報太遠的地方,像內蒙古、河北這些地方,光來回路費就能當一年生活費了,你就報咱本地的大學,來回路上省錢。”
她爸那時45,正是上有老下有小,準備幫兒子蓋房娶媳婦的時候。
“專業就選中文系吧!”
麗娜爸繼續說道,“咱們地市上當官的全都是中文專業出身。”
就這樣,麗娜報考了本市大學的漢語言文學系。
她早已忘了,為什么17歲那年,自己在報考大學志愿這種人生大事上如此聽話
也許因為自己的分數剛過本科線沒有太多選擇空間?
也許因為爸爸所說的路費太貴,卻有道理?
也許爸爸那時為了逼自己就范,態度誠懇?
反正,她填報了本市大學中文系。
但她總能想起,成績出來后,自己抱著厚厚的志愿填報躲在一間小屋里,翻遍了整本指南,她看中了一所內蒙古的大學。
每次看到內蒙古這三個字,她眼前就會涌現出一片草原。
她向往去這個跟家鄉地域風貌完全不一樣的地方,長這么大她還沒有出過省,也沒旅過游,當她看到課本上那片大草原時,她感受到了發自內心的喜悅。
“風吹草低見牛”,多么美好!
但她又明白爸爸說得也有道理,何必浪費那么多路費呢,在哪學習不一樣呢?
大一匆匆而過,暑假,她跑去青島,當時爸爸媽媽和哥哥都在青島打工。
他們一家人住在一間毛坯房里,毛坯房里的所有房間都沒裝門,他們用被單做成一個個門簾。
大學開始,她爸每月給她打400塊錢做生活費。
她每天三頓,都吃烤餅,從不買菜和水果,也不買咸菜,每頓飯都是開水配大餅。
攢下錢,她就給自己買幾件新衣服,畢竟是十七八歲的女孩了,也想穿幾件漂亮衣服。
大一暑假,麗娜搭乘汽車去了青島,到了爸媽租住的毛坯房里。
那天中午,家里空無一人,爸爸媽媽還有哥哥,都在上班。
她看到桌子上放著一瓶老干媽,便打開吃了起來,一不留神就給吃光了。
傍晚,哥哥下班回來看到空空的老干媽瓶子,哭笑不得,指責了她幾句。
她也感覺有些不好意思,說自己回頭去買新的賠給他。
哥哥說算了,只是自己每頓要吃點的,今晚是沒得吃了。
媽媽也批評了麗娜幾句,說她從小就“下材”,意思是這人不是成材的料子,吃什么都沒夠。但也讓麗娜哥哥少說幾句,就一瓶咸菜,妹妹吃了就吃了,回頭幫他買新的。
麗娜知道,媽媽是愛自己的,只是她沒有能力通過這件事分析出女兒在大學生活條件的艱苦。
哥哥也是愛妹妹的,不會真的責怪妹妹,只說下次買了不能一次吃光,這是咸菜。
麗娜不好意思地點點頭,這件事當時就過去了。
可奇怪的是,在她往后的人生中,每次吃老干媽,她都會想起這件事——她一頓飯吃光了一瓶老干媽。
這么多年過來,他們一家四口人,極少相互關心。
爸爸脾氣暴躁,對家人缺乏耐心。
媽媽性格軟弱,常年受爸爸的氣,對著孩子的大部分時間是在落淚哭訴。
哥哥自小性格內向,常常沉溺于個人世界。
麗娜生性活潑,從記事起就承擔起傾聽媽媽,保護媽媽,關愛媽媽的責任。
想到老干媽,她就會順帶想起另一件小事,只要提到青島,她總能想起來。
初三那年暑假,她第一次去青島,她要去那里負責給爸爸買菜做飯、洗碗做家務這些。
那時候,母親已離家出走2年多。
麗娜爸爸總是很有打算,但這打算多少總是圍著他自己轉。
“也許我不該覺得父親總是自私的。”
麗娜總這樣勸自己,但她確實無數次深深感到父親的自私。
他們全家都是缺乏愛人能力的人,母親軟弱,哥哥匱乏。
關于汽車這件事,發生在麗娜14歲那年,暑假結束,她從青島坐汽車回老家。
爸爸在公路上攔住了一輛長途汽車,談好了價格,也付好了車費。
可車子開出去沒多久,一個身高不到一米七,體型臃腫,剃著光頭,滿臉橫肉的中年男人,忽然走過來,讓她再交15元。
她說自己爸爸已經付過車費了。
那男人沒好氣地說:你爸說錯地兒了,你得再補15。
她漲紅了臉,為這長相粗鄙的男人誣陷自己爸爸而憤怒,為他以大欺小訛錢而憤怒。
麗娜堅稱自己爸爸付過路費了。
男人臉上的橫肉開始抖動,惡狠狠地教訓道:“快點拿錢,要不,你就滾下去!”
麗娜憤怒而委屈地哭了,她環顧四周,車上乘客都假裝各忙各的,沒有任何人想幫她一把。
她擦了擦眼淚,從包裹嚴實的口袋里取出15元遞給那男人。
15元是她兩天的生活費。
男人接過錢,得意地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然后悠然自得地向前排走去。
麗娜憤怒地盯著那男人,委屈的淚水忍不住往外冒,怎么擦也擦不干。
她死盯著那男人,看著他走到一個露著兩條大白腿的女乘客身邊停下,從前面拿出一個小馬扎,緊靠著那女乘客那雙大白腿,在過道里坐下。
坐定后,那男人滿臉堆笑地看著那女人,想盡辦法找話茬逗那女乘客開心。
那女乘客笑得花枝亂顫,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旁若無人。
麗娜仔細觀察著那女乘客,想要找到被區別對待的原因。
那女乘客30來歲,身材高大,穿著一條不過膝的黑色蕾絲連衣裙。
那雙露在外面過于白皙的雙腿,讓她記憶尤深,又長又白,皮膚細膩,比自己家的小麥粉還要白,麗娜從沒見過這么白的顏色。
她記得,那肥膩的司機借著車子的抖動,身體不停地靠向那雙大白腿,那女人也絲毫不抗拒。
麗娜清晰地記得,那男人在聊天過程中,往那腿上拍過好幾次,也許帶著撫摸吧。
“原來長成那樣,他就不會多要錢了。”
14歲的麗娜擦著眼淚,在車上艱難地熬著時間。
說到旅游,在青島的一個暑假,麗娜爸爸趁著休息,帶她去看海。
但麗娜不覺得那是趟快樂的旅程,因為爸爸總像是在完成一個任務,沒有愛,沒有關心,總是在算計。
麗娜想吃沙灘上售賣的烤腸,爸爸說那太貴了。
麗娜想像那些游客一樣,去玩玩海水,爸爸說太麻煩了,還要買門票,看看就行了。
于是,麗娜只是遠遠地看著別人在海里戲水,看著別人吃各種美食,遠遠地看到了大海。
爸爸是不能給家人帶來快樂的人,他只能帶來錢和責罵。
也許生活的重擔已經壓得他沒辦法再給出愛和關心了,也許因為他是傳統的男人不會表達。
但為什么自己跟姑父、姨父在一起,麗娜卻感覺到他們發自內心的,對晚輩的疼愛和關懷呢?
他們會給自己講故事,給自己耐心地講一些道理,他們的笑也總傳遞著發自內心的快樂。
但自己的爸爸卻從沒做過類似的,讓自己感到開心和幸福的事情。
也許她該坦然承認自己的爸爸就是那種自私的男人,從來只顧自己感受,缺乏關愛他人的能力。
自從母親離家出走,爸爸變得更加落寞和不快樂了。夫妻關系不和,母親離家出走,更加劇了父親的愛無能。
無論如何,媽媽離家出走那天,麗娜知道自己同時失去了母愛和父愛。
從麗娜記事開始,家就是父母的戰場,也是她最恐懼的地方。
因為沒有感受過被愛,她倒也不覺得匱乏。
初一的時候,麗娜母親徹底離家出走,外人都覺得她可憐,但她自己卻沒覺得,她反而在心里慶幸,再也不用擔心家里發生大戰了。
只是寒暑假的時候,呆在空蕩蕩的家里,她難免感到孤獨。
從她四年級開始,媽媽就開始夜不歸宿,而且往往一走就是幾天。
麗娜媽媽為了擺脫拽著衣角不放手的她,總騙她在外面只呆一晚上。
結果,總是麗娜等了很多天,一個人度過了不知幾個夜晚,她媽媽才回家。
那些等不到媽媽回家的漫長的夜里,麗娜第一次感受到了孤獨。
自此,孤獨再也沒有離開過她。
“難道就沒有任何快樂的童年時光嗎?”
麗娜用力擰緊老干媽的蓋子,放回冰箱。
“我為什么不能做個堅強樂觀的人呢?如果只能記得這些痛苦的回憶,是不是因為我性格太悲觀,太懦弱了?”
她擦了擦臉上,不知什么時候流下的眼淚。
“條件艱苦的家庭那么多,不也培養出了很多積極陽光的人嗎?”麗娜總對自己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感覺。
走出廚房,麗娜來到餐桌前端起水杯喝水。
麗娜心里其實明白,那些培養出積極陽光孩子的家庭,貧乏的只是物質,夫妻卻是團結的恩愛的,家人之間充滿了真正的關心和支持。
“真正貧乏的家庭是家人間沒有關愛的家庭,缺乏愛的荒漠又怎能開出嬌艷的花朵呢?”麗娜原諒了自己的消極。
她看向餐桌上的花瓶,早上剛買來的荷花,開得正艷。
“多希望自己也擁有過快樂的童年啊!”
麗娜遺憾地感嘆。
“不用每天擔驚受怕,也許會看到更多生活內容吧。”
麗娜抽出一張紙擦干凈眼淚,然后用力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