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邊往德妃的住處婉月宮走,一邊交談。
“小小姐,你方才為什么這么說?”
“說什么?”
“你給那小奴說,還他個人情?還什么人情?”
月瓏輕輕舒了口氣,回答道:“你還記不記得,當年那個京都段家的神童小公子?”
“前丞相段千輝的兒子,段珂?”
月瓏點點頭。
在段府被抄家之前,月瓏見過段珂一面。
那是在駱王府的中秋宴會之上,左丞相段千輝應邀帶著自己的夫人秦氏和獨子段珂參加宴會,與眾多官家皇親貴戚以及年輕紈绔們宴樂。
月瓏在宴席間努力抬起頭,好奇地去看對面那個神童小公子。
段珂就坐在她母親的旁邊,手中握著一只筆。小公子鐘靈毓秀的圓臉蛋高高揚起,大眼如星炯炯有神,身穿白底朱砂盤柱龍紋箭袖,頭戴金龍攢珠寶冠,嘴角帶著笑。
伍夫人提議讓這京都小神童為此次中秋宴會畫一幅魚鳥丹青慶賀。月瓏抬著頭,看他下筆的一筆一畫。明明每一筆都那么輕巧普通,但是經他手落到畫上,每一筆聚合起來,就是能成一幅妙趣橫生的好丹青。
彼時五歲的小月瓏,也正在學畫。
這天生驕傲的女童看著面前這位小神童,這一霎那她心里便明了,如今她的墨水,無論如何都畫不出這家伙手底下的魚鳥。
此時月瓏所說這人情,正是在彼時中秋宴會上“欠下”的。
“段家小少爺呢?”
“段小少爺!段小少爺!”
“怎么了?怎么忽然這么亂?”
“不知道啊!聽說段府忽然來了人,跟段丞相說了兩句話,段丞相就著急往家走,連夫人和兒子都沒顧上!那段家的秦夫人要趕忙回去,卻找不著段家小少爺了!大伙正幫著他家人一起找呢!”
“這段小少爺就在眼前怎么找不著了呢?”
“這我哪兒知道呀?跟著他的嬤嬤小廝都不知道!哎呀你快幫忙找吧!”
已經無聊到有些打哈欠的月瓏看見人們忽然動作起來,非常好奇,小腦袋四處看著,耳朵豎起來想聽出個所以然來。
花懷香攬住小月瓏,“小小姐,咱們也快回去吧。”
聽到懷香的話,月瓏點了點頭,看了一眼對面段珂空蕩蕩的座位,便乖乖跟著花懷香回梅庭了。
“懷香,你先回屋吧,我出去玩一會兒。”臨到了梅庭,月瓏卻忽然掙脫懷香的手。
“你自己干嘛去?”懷香道,一行說,一行蹲了下來。
“小小姐,我知道你厲害,每回都一個人出去。但是現在是夜里,這一片烏漆漆的,大家又都在找段小少爺,你要是自己一個人出去溜達,又不帶些人,要是誰一個不留神,傷到你怎么辦?”
月瓏低著頭,嘟囔著說:“我知道了。我不去哪兒,我只是想到玲瓏園呆一會兒。”
“又去玲瓏園?小小姐,你最近怎么忽然喜歡上那里了——唉,算了,我也關不住你,我知道,你總能想辦法甩開所有人。”懷香輕輕點了月瓏的鼻子一下,“還不如不跟著你呢!不過,你不讓我跟可以,但小小姐你一定不要玩得太久了,快點回來知道嗎?”
月瓏朝她笑笑安慰她:“懷香姐姐,還是你最好,不會跟別人一樣啰里啰唆,尤其是趙嬤嬤!”
懷香笑著白她一眼。
月瓏翻開玲瓏園的門,正好看見了從狗洞爬進來的段珂。
月瓏眼前的這個段珂,不是現今夜奴狼狽瘦削的樣子,也沒有方才獻丹青時的神氣,他四肢著地從狗洞里吭哧吭哧地爬出來,帶著泥土的漂亮小臉上有一點懊惱,站起來后在自己身上一頓亂拍亂打。
他大致是貪玩,在別人家院子里迷路了,然后不知怎么的稀里糊涂地鉆進了不知通往哪里的狗洞。
該說不說,挺有冒險精神。
他頭上那頂寶冠歪到一邊,伸手去扶。看見月瓏站在那里的時候,他還嚇了一跳。
看清楚自己面前的是什么之后,他才去拍打衣服,一邊拍打,一邊嘟囔:“我道是甚,原來是個小孩兒。”
他頭上除了那歪到一邊的寶冠,還戴著兩邊的珍珠帶,脖掛綴玉結,孩童圓臉白嫩無暇,月唇高鼻,大眼精致而有神,獨獨眼角下落下去,長睫飛舞,如同早春蘇醒的幼蝶忽閃翅膀。
但是這個美麗的孩子,還有一些驕矜,盡管他剛剛從人家家的狗洞里爬出來。
月瓏本來想見的人沒見到,卻遇見了他,屬實覺得晦氣。
“小孩兒,你是誰呀?”段珂拍打完衣服,彎腰詢問月瓏。
“這里是我家,我的園子,你從狗洞偷摸鉆進來,卻先問我是誰?”
段珂的笑容一僵,“伶牙俐齒的小孩。你是駱王爺的女兒吧,看著……你是這家的二姑娘?”
月瓏微微歪頭。
段珂不自在地將腰間小折扇抽了出來,嘟囔道:“怪小孩。”
他斜眼看了一眼月瓏,又彎下腰去,好聲好氣地對著月瓏半哄半問地說:“小妹妹,我問你,這里是哪里呀?你知道你家醉月雅園怎么走嗎?就是今天你家辦中秋宴會的地方,你應該也在吧?”
段珂擺出副好好哥哥的模樣,笑起來眉眼彎彎,很漂亮。
月瓏說:“你迷路了。”
段珂聽了,手忙腳亂地展開折扇嘴硬:“我……我沒有!我只是……想走一走沒走過的道路,貫徹一番先輩所說的‘形而上學’之理!”
月瓏都愣了,心想多讀書果然沒錯,起碼能夠像他一樣睜眼說瞎話的時候都能引經據典,這樣聽著就很唬人。
可是這小子剛剛說完這么番話,自己的臉卻紅了,他悄悄拿扇子遮了遮臉。發現月瓏一直在看著他,他又假裝很忙地咳嗽了一聲,然后快速地在自己臉前撲扇折扇。
外面中秋火紅燈籠掠進玲瓏園來,往他身上照了一身橘紅。
月瓏忍不住笑起來。
“那好,段家小哥哥,那你就幫我個忙。”小女孩笑著,“這里太黑了,我一個人害怕,你陪我走出去好不好?”
段珂沒想到她來了這么一出,耳根子幾乎是頃刻就紅了,脖子也不好意思地一縮。
月瓏以為她說得不夠縝密,于是又添了一句:“就當我欠下段家哥哥一個人情好不好?”
段珂里外都臊得透徹,立刻紅著臉拉起了月瓏的手,給自己整理出一幅大哥的做派。
一路上,他既怕黑又嘴硬還要“保護”這剛見到的小妹妹,擠出了滿頭大汗。月瓏則氣定神閑,一面覺得他好玩一直看他,一面還要給這嘴硬小鴨指路。
這件事月瓏回屋睡了一覺就忘干凈了,等到她那位特殊的教書先生來到王府,她的課業也忙起來了,許久不曾想起這位“小哥哥”。
直到有一年,月瓏在偷聽長隨們講話時,聽到了段府被查抄的事情。
閨中淑女不聽窗外言。
這兩個長隨本來是背后悄悄議論主家,談著談著就談到了他們家二姑娘曾經定下的娃娃親,沒想到隔墻有耳,他們家二姑娘正在聽。
偷聽的月瓏仔細一盤算,原來段家在那年中秋宴會之后第三天就被抄了,但等月瓏知曉這個消息時,段珂他爹媽墳頭茅草都漫山遍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