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月瓏強硬地塞下一粒丸藥之后,再輔以金瘡藥外敷,可兒的傷好得很快。
月瓏身邊跟著的人,越來越多了。
月瓏的身后,有她自己的侍衛花懷香,還有太后送她的兩個宮女春桃和夏琴,最后還跟著一個小男奴可兒。
聽說駱王的小郡主向太后要了一個男奴作為獎賞,整個皇宮上下全都在議論,有時他們走過別人身旁,還能聽見嘰嘰喳喳的聲音。
但還好月瓏最近并不在意這些。
臨近年關,各個老師們給她們兩個最后的考核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著,其中繁瑣的禮儀課程是月瓏的最弱項,讓她焦頭爛額。
柔嘉的禮儀課卻是出乎意料地好,到底還是公主。不過柔嘉還在頻頻跟月瓏鬧別扭,不肯陪月瓏練習禮儀,有時說話也極不饒人。
所幸年關的幾天休假也很快到了,月瓏也就不用再天天疲于應付柔嘉。
年關將至,太后的“隨禮”也到了,連帶著新年禮物,一起送到了婉月宮。
新年禮物是例行的香囊、胭脂、裙襖、金銀飾品,而隨禮,竟然是一把冷銀綴寶石掛香穗的——劍。
將劍從鞘中拔出,劍身不薄不厚,不長不短,周身亮銀冷冽,一指通順下去順直堅韌,靠近劍柄處用小篆刻著“曳影”兩個小字,在臘八的冬日寒陽下反著冷光。
這樣好的劍,著實叫人驚奇。
“太后為……”懷香意識到春桃和夏琴也在旁邊聽,卡了一下,“娘娘為什么送你一把劍?”
“我也不知道。”月瓏在陽光下將劍完整抽了出來,揮舞了兩下。劍劈風聲,泠泠動聽。
“這是一把很好的劍。”
懷香一邊說,一邊從窗臺上跳了下來,從月瓏手里拿來劍,自己正反翻轉著端詳了一把。
春桃和夏琴正為月瓏整理太后送來的新年禮物,春桃捧起一件新衣過來給月瓏看,新衣是赤紅小緞襖,金線繡芍藥,拿白絨點綴衣領、下擺和披肩,袖口處還分別掛著一圈金鈴鐺,是當下十分時興的女童衣裝。
新衣上面還放著一塊長命百歲金鎖,銀通傳統的樣式,瓔珞也是金的,鎖扣上細鏈長長,戴上能垂到腹部,金鎖最上頭刻著“長命百歲”四個字。
“小郡主,這是上好的云錦赤金緞子,只做了兩件衣裳!太后娘娘給您的就是其中一件。還有這塊長命鎖,是宮里跟太后娘娘的那雙金鸞足釵、裳鳳碎金步搖同一窯出的上乘品呢!”
夏琴道。
月瓏沉默著,看了懷香一眼。懷香也去看月瓏,也沉默著,帶著幾分疑惑。
懷香打量了打量新衣,又打量了打量春桃和夏琴,繼而對月瓏道:“小小姐,明日宴會……”
月瓏跟懷香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挪開了目光。
月瓏是個驕傲的孩子,看著這花里胡哨的、又顯幼稚又穿起來不方便的紅衣服,心里很抵觸,很不大情愿穿。
但是太后娘娘的好意哪里能駁回,這又是上好的緞子,是得體現太后娘娘對她的疼愛的,只有她穿上才算是能回了太后娘娘這層寵愛,要是她不穿,那就真成了不識好歹了。
說輕點兒是不識好歹,說重點是大逆不道。
“這裙子,咱們小郡主穿上肯定很漂亮!再配上這長命金鎖,在場的所有的公子都得多看您好幾眼!”
“是呀,小郡主,你去試一試吧。”
春桃和夏琴一應一合,笑吟吟地勸說月瓏。
花懷香最是了解她,她哪里看得上這樣的小孩衣?不過,看她這樣花懷香還是忍不住地發笑,甚至還用手指放在了嘴邊遮擋笑意。
花懷香一邊憋著笑,一邊順著春桃和夏琴說:“對呀,小小姐,快去試試吧!”
月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速度朝花懷香投了一個白眼。
“好,我去試。”
月瓏說著走向屏風后面,春桃和夏琴連忙跟上去,一定要去屏風后面伺候她穿上這衣服。
花懷香撿起桌上一個海棠果,坐在桌子上,一邊等月瓏換衣裳,一邊啃起了果子。
冬天的果子冰涼,但依舊酸甜可口,汁水豐滿。一口咬下去汁水順著嘴流下來,花懷香一邊嚼果子,一邊用手背順帶擦了一把嘴角,看向屏風。
“小郡主,您不要動,交給我倆就好!”
等到月瓏出來的時候,她的不耐煩已經忍不住寫在臉上了。
花懷香已經吃完了四個海棠果,正要去拿第五個。
一層層加厚絨密的喜慶紅衣,在腰腹綻開一叢芍藥,緊密的可愛絨毛一圈圈綴起來,對襟小襖也是一溜下來的白絨,毛茸茸的衣領似乎為了保暖故而做得特別高,托得月瓏一張小臉特別圓。
下裳是仿成人衣的樣式,碎金云紋滾邊,看不著腳;月瓏撇著嘴拉開衣裙露出腳來,配套的繡鞋也穿上了,芍藥金紋紅繡鞋。
那塊長命百歲金鎖也掛在了脖子上,金鎖鏈子拉得長長,使得金鎖直垂到了月瓏的心口下方。
這套衣裙,能將一個孩子所有的孩子氣都給漂漂亮亮地襯出來。
花懷香禁不住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真誠地說:“漂亮啊,小小姐。”
月瓏白了花懷香一眼,將頭扭到一邊,有些臊得臉紅。
“那小子……額,可兒在哪呢?他不是一直粘著你么?”懷香左右左右一環顧,對月瓏道。
“在屋外跟著小齊子他們灑掃呢,他非要去干。”月瓏道,覺得腰有些緊,又自己松了松腰帶。月瓏把腰帶扯得松松垮垮的,春桃和夏琴見了,連忙又要勸她。
“哎呀不用,太緊了都喘不過氣來了——我說讓他只跟在我身邊做點簡單的事情就好,他卻覺得不合規矩,或許也是心中難安吧,爭著要去做活兒;也罷,這事慢慢來好了。”
懷香卻眼珠一轉,蹙了蹙眉頭道:“你讓他一個奴隸去跟太監一起干活?”
月瓏聞言,眼皮猛然一抬。
懷香跟月瓏二人對視了一眼。
“別弄了。出去看看。”
月瓏當即立下大步一跨出了閨房,懷香和春桃夏琴木屐都沒換下來,就連忙跟她過去。
可兒拿著墩布,跪在地上擦洗門檻和青瓦磚,額頭上都是汗。
小齊子小圓子兩個小太監正坐在門檻上,暖洋洋的太陽光照在他們臉上,他們抖落了抖落,舒服地喟嘆了一口氣。
小齊子小圓子二人還時不時看一眼可兒。
可兒在太陽罩不住的屋檐下,跪在結霜的青瓦地上擦洗磚瓦。天冷水冰,可兒白皙的手凍得通紅。他用心用力將每一個縫隙都擦干凈,額頭上的汗水也來不及去擦。
坐在門檻上的兩個小太監卻不樂意了:“我說,哎,哎!你的那臭汗可管一管!你什么人你自己又不是不知道,弄臟了德妃娘娘的地,你有幾個命能賠得起啊你!”
可兒動作頓了頓,沒有抬頭,攥了攥凍僵的手快速緩和了一下,對著二人行了一個在下司署學的奴隸跟上司行的禮。
可兒正想說話的時候,卻驀地聽見一聲冷冷的叱:
“他是什么人?”
抬頭去看,只見他們的小郡主月瓏,不知道什么時候竟然站在了兩名小太監身旁,正睥睨著他們,一雙眼睛看不出喜怒。
“啊!”兩個小太監嚇了一跳,連忙起身向月瓏行禮:“小、小郡主……”
月瓏將頭慢慢地昂起來,眼神似乎像是悲憫,但說的話卻是:
“誰告訴你們,能跟我平起平坐了?”
聲音不是喊出來的,似乎用丹田發力,比喊出來更有力量,穿透力打破兩個小太監的僥幸。
兩個小太監“噗通”一聲跪到地上,大氣不敢出。
月瓏走到拿著墩布跪在地上的可兒面前,肅然下令:
“起來。”
可兒從地上爬起來,怕墩布臟了月瓏衣服,連忙拿遠了些。
“主……主人,請您不要怪二位公公,是、是奴自請……”
“你又是那里來的膽子,敢對我指手畫腳了?”
可兒心一震,立刻又跪倒了下去,行了奴隸大禮:“奴不敢!”
“呵,”月瓏睥睨地上兩個小太監,“他們又有什么資格,敢叫上公公了?不過是兩個閹兒,祖上積德得以凈身私白成了宮腐侍人來到這宮中伺候貴人,無官無德,還敢在人前稱‘公公’?”
其實“公公”,已經不算什么很大的尊稱了。
因為奴隸可兒的主人在,所以可兒沒有稱兩個太監為“老爺”,而其他時候,“老爺”、“齊爺”、“倫爺”都是不離口的。
太監去了勢,身體的殘疾很容易引發心理的變態。可兒雖為男奴卻身體健全,兩個小太監看著他心中的扭曲就止不住。
你健全又如何?你曾經達官顯貴又如何?到了這里,還不是比我們這些不健全的低賤人低一等?我們不健全又如何?照樣可以欺負死你這健全的奴隸!
“你們剛才說的,‘他是什么人他自己不知道’,是不是?”月瓏嘴角似乎還有一絲笑意。
“那你們來告訴告訴我,他是什么人?”
這不冷不熱講不清什么意味的話最叫人害怕,兩個小太監兩股戰戰,只除了一個勁兒地喊“小郡主,奴婢錯了,奴婢該死”,什么也說不出來。
“行了,閉上你們的黃嘴。”
月瓏擺擺手,像一個尋常的小閨女一樣優雅地提了提自己的小裙子,跨過了太監小齊子的手,一邊踱步,一邊道:
“你們說不清楚,那就讓我來告訴你們。”
“可兒是娘娘和陛下給予我的賞賜,我打死一頭老虎的賞賜。這賞賜千金不換。”
月瓏走上前去,用手中團扇勾起太監小齊子的頭,小齊子清秀年少的臉驚慌無措。
“要是把這賞賜弄壞了,你們又有幾個腦袋,能賠得起這賞賜?”
“小郡主恕罪,小郡主恕罪!”
小齊子小圓子二人連忙對著月瓏磕頭,早已嚇得痛哭流涕。
這一番話,屬實讓懷香有些意外。
懷香帶著些疑惑的笑,看著月瓏。這打扮成大家閨秀俏千金的小女孩,此刻卻渾身上下沒一點算得上溫婉和順;這兩眼一瞇的模樣,絕不是一朵花,而好似一只乳虎。
月瓏轉過身,繡鞋跨著流星大步,走之前,看了懷香一眼,又撇了一眼身后的可兒。
懷香了然地一笑,拍了拍月瓏的胳膊。
春桃和夏琴連忙跟上月瓏的步伐,懷香則在后面扶起了可兒。
“你在哭么?”懷香詫異地攥著可兒瘦弱的胳膊,問道。
可兒的身體在大幅度地顫抖,隱隱聽見壓抑的哽咽聲。他的頭埋著,但能看見,眼睛是紅的。
“您恕罪,小姐……”
懷香嗤笑一聲:“我算什么小姐。”
懷香看著月瓏的背影,腹誹,死丫頭,走這么快干什么。
“快跟上你的主人去吧,都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