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羽忽然間，想起那日初出王府，趕赴皇宮之時。

那一天，她記得是個艷陽天，晴空萬里，烈陽照得所有送行的人眼睛都半睜著。

“咱們走之前你還用去看看你的伯伯伯娘嗎？”月瓏又問懷香。

“嗯。”懷香輕描淡寫地回答，“前幾天已經看過了，東西也送了一些，路途遙遠，就不要他們送了。”

“對了，小小姐，你猜怎么著。”懷香忽然笑了一聲。

“什么？”

“我伯伯伯娘的兒子牛小寶，在我上次去的時候，已經跟他們同鎮子的一個姑娘定親了。”

“啊。”月瓏喉頭一梗，“對了，他就小你一歲，今年也十四歲了，按理說，是到了該定親的年紀了。”

“哈。”懷香輕輕一笑，“小小姐，你再猜，那姑娘怎么樣？”

“怎么樣，跟你表弟配不配？”

“那位姑娘叫沈秀秀，今年十二歲，只比小小姐你大兩歲。小女孩長得精靈漂亮，是個好孩子，就是……太孩子了。若說配不配，我表弟那樣虎頭虎腦的男人，能娶她回家是福氣。但對于那孩子來說是不是福氣，我就不知道了。她是那樣小。”

月瓏嘆了口氣，也有些失神：“都是這樣的。”

“不要這樣說，小小姐。”懷香的眼睛越過王府的圍墻，看向遠方。“我不妥協。如果因為一句‘都是這樣的’，而變得跟世道一樣，那就太可怕了。咱們學那么多東西，不是為了將來被世道裹挾的。”

“……”

本來應該隨著月瓏一同去的有她院子里大半的丫鬟跟嬤嬤，可是月瓏剔除了絕大部分，只是花懷香照例跟著她。

隨著月瓏長大，在王府里的生活也比起從前順遂了一些，只是在這里才好不容易順遂，眼見著就要往另一個地方過活去了。

伍側妃帶著王府大姑娘玹盡琛站在送行隊伍的最前面，月瓏口喊側夫人，上前規規矩矩地給伍側妃請安。

伍側妃是個高瘦且年華尚在的貴婦人，今日扎著高髻，只戴著一副金冠牡丹釵，身上穿著一件海藍色的對襟錦衣，面上只淡淡抹了一薄層粉，顯得那張初初顯出老態的臉有些僵硬。

月瓏給她拱手彎腰行禮，她點點頭，將月瓏的手拿過來放在自己手心里拍了拍，照例說了些體己話。

玹盡琛在自己娘親身后，也跟月瓏問好。

自月瓏五六歲起，玹盡琛都和月瓏一起跟著寧先生學習，好歹本來也是親生的姐妹，玹盡琛對月瓏多少生出了些情誼。

這么幾年過去，月瓏已經沒有從前那么敵視她繼母和這個姐姐了。

比起月瓏，玹盡琛的成長期十分平靜，按部就班地長大的，像是所有部件都一成二地變大了一般，包括一張圓圓的小臉。

玹盡琛作為姐姐個頭雖比月瓏高上兩指，可其他的怎么看怎么不像個姐姐的氣質。

月瓏作為妹妹，也是曾經處境很不如玹盡琛的妹妹，如今不僅比她聰明，還比她更秀美，并且還會些隱藏起來的功夫，在月瓏內心深處，是有些得意的。

玹盡琛學著母親跟月瓏也說了一番話，末了，她又問月瓏：“今天不是上課的日子，我看先生沒來送你。你跟先生告別了沒有？”

月瓏想起寧旸。

“嗯。我跟她說過了。”

除此外兩人就再沒話了。

趙嬤嬤被月瓏從隊伍里請出來了，走之前她握住月瓏的手，喋喋不休地囑咐了許多話。

好歹十年了，孩子們都長大了，像趙嬤嬤這樣的老嫗，卻仍然還是一張老樹皮臉，也許是這張臉上豎紋太多，叫人注意不到今年又多添了多少。

曾經月瓏不愿意學女紅，趙嬤嬤到底沒拗過她，這些年也放棄逼迫她學了，只是平常做什么都要絮叨兩句，到了今日要走，這老得跟樹皮無二的老嫗，又絮叨起來。

月瓏最怕她喋喋不休地說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忍了半晌，終于出口打斷了她：“行了，趙嬤，您就別再啰嗦了，聽得我耳朵都起繭子了，不夠煩人的，您再說兩句我們也不必去了！”

趙嬤嬤這次卻罕見得沒惱，反而忍不住抹起了眼淚。

趙老嫗性子好強，又看不慣月瓏這番不服管教的樣子，平日里沒少跟她這小主人斗智斗勇。可是眼前這快高過她佝僂身軀的小童，總歸是她從小帶到大的孩子，雖不是捧在手心，那也是日夜牽掛。

桀驁的小童看見老嫗抹眼淚，卻不知所措起來，心里也沒有那么硬了，只好起著雞皮疙瘩拍了拍趙嬤嬤抹眼淚的手。

趙嬤嬤卻一把抱住了面前清瘦的孩子，哭著說道：“這一走，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相見！”

其他人一聽這話，心里也不免感傷起來。

月瓏心里到底還是軟了下來，但嘴還硬著，摸摸鼻子說：“哪來的話，又不是生離死別。”

“月瓏，月瓏！”

從門內跑來一個少男，一步一步輕快地躍著，仿佛一只羚羊。

少男發上挽著攢金掛玉的發冠，兩只金線編的帶子綁住前面頭發，掛垂在耳邊，青絲如瀑，還留了兩條掛耳穗子，更顯得文雅漂亮。那一張跟月瓏五分相像的臉卻已經長開完全脫離了孩子氣，一雙眼睛飛著丹鳳尾，長眉虛影入鬢，鼻若懸膽、一張仰月唇，嘴唇比月瓏的薄一點，且是艷麗的紅色，下頜如玉碗，此刻看見月瓏便露出笑容來，明媚陽光。

這是月瓏的哥哥，駱王爺的繼承人，駱王府的世子，已經十七歲了的玹正玉。

玹正玉跳下臺階，直奔月瓏而來。

好幾年了，月瓏還是不大習慣玹正玉這個法子的熱情。

本來月瓏只以為當初玹正玉只是一時興起對她好，久了月瓏不回應他也就膩了，沒想到玹正玉竟真是杠到底了，到了如今還是個好哥哥的模樣。

玹正玉身后跟著他的院內侍衛陳湘，陳湘在玹正玉身后，低眉順眼地握劍向月瓏行禮：“二姑娘。”

這幾年來，月瓏已經很少沒去注意陳湘的存在了。

陳湘跟玹正玉同歲，長到如今，他的個子還是與玹正玉差不多高，二人連身形都很像，同樣的削肩窄腰，同樣的細挑長腿，不過一個金縷富貴衣，一個絳藍仆役命罷了。

陳湘有一對柳葉般的細長眼，眼黑略小，因此顯出若隱若現的下三白，他的眼睛平時總是沒力氣睜開的樣子，低著頭的時候，像是在裝蒜。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陳湘低眉矮眼站在玹正玉身后，在玹正玉跟月瓏說話時，總是時不時抬眼瞥一眼月瓏，再迅速縮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