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羽記得,童年的冬天總是那樣寒冷,所有植物都凋零了下去,變得灰撲撲、蒼茫茫。
寒風席卷了地上所有秋天的落葉、枯枝,露出邦邦硬的凍土。
銀通并不飄雪,天地都是一個灰白的顏色,好像一幅陳年的舊畫,上面色彩全褪掉了。
“神仙,你不再我這的時候,都去干嘛啊?”
小家伙坐在寧旸的懷里,將戲服鮮艷的兔兒爺插到泥土里呆著,嘴里啃著寧旸給她買的冰糖葫蘆,看著寧旸買給她的小畫冊,漫不經心地詢問她。
“不是跟你說了嘛。”
寧旸捏著手里的棋子,用棋子翻著卷宗。
“我是神仙,有自己的本職工作的,當然要去處理事情的咯。”
“可是你不還是說,你是我的守護神嗎?”
“是呀,可是我不僅是你一個人的守護神,也是這一整個城的守護神呀。”
“那,你是土地神嗎?”
“嗯……也可以這么說。”
“哦。”
小孩翻著小畫冊,這一頁是一個女人在榻上做女紅的圖畫。
冊子是銀通國的老式筆法,不知為什么,叫小女孩看見了把臉都皺巴在了一起。
小月瓏喊寧旸:“神仙。”
“嗯?”
“女人都要學女紅嗎?”
“啊……在你們這里,應該是的。”
寧旸似乎對于銀通國下邊貴女的細碎生活并不算了解,于是只好這樣回答小月瓏。
然而寧旸的回答并沒有解開小家伙的疑問。
小月瓏嘴里還啃著糖葫蘆,滿嘴冰糖,長長嘆了口氣,那像模像樣的小聲腔讓寧旸忍俊不禁。
“神仙,那你呢?”
“我什么?”
“這里對于你來說是‘別人那里’,那么你自己那里呢?你在哪里長大?你一出生就是神仙嗎?話本里說,像你這樣的土地神,都是好人死了化作的,那么你呢?你是怎么回事呢?”
寧旸被她連珠炮一樣的問題問得愣了愣。
寧旸摸摸小家伙的頭說:
“哦,原來你在好奇我的身世啊。”
寧旸像嘆氣一樣地笑了一聲。
“其實,我的事也沒什么好說的,我啊,也跟你一樣,出生在一個富人家,鐘鳴鼎食,家中產業頗豐。可惜我的祖宗們大概沒有想到他們會有我這么個不肖子孫,偌大產業因為我蠢笨無知,竟然受人蒙蔽,險些丟了。我只好與賊人同歸于盡,而后也是沾了父親家里的光,才得以免受輪回之苦,做上了神仙。可惜,我成了神仙直到如今,也沒有做出什么好功績來,實在慚愧。”
小月瓏核桃仁大還不斷跳脫的兒童腦子里,實在理解不了多少。
但是,在她的耳朵里,寧旸敘事的聲音低沉卻溫柔,將自己的身世伴著段段太陽暖光娓娓道來,這短短一段詞句,要遠遠比得過伍夫人哄她女兒睡覺哼的搖籃小調。
她再也不做偷偷羨慕玹盡琛能聽母親唱搖籃曲哄睡這種憋屈事了,她有神仙。
幼童的辭藻還很匱乏,她想了半天,也只能真誠地對寧旸說:
“神仙,我有點聽不懂。但是,我真喜歡你說話的聲音。你很好,沒必要感到愧疚。”
小月瓏說罷親了親寧旸的臉,抱住了寧旸。
寧旸捏捏小孩子的圓臉兒,沒聽見她再提要求,便問她:“還想再聽點嗎?”
“想!”
“好吧。那我就講講我跟你差不多大的時候的事吧。我呢,也跟你一樣,在我尚在襁褓中時,雙親中的一個就離我而去了——是我的是父親。”
寧旸長長舒了一口氣,繼續說:
“在我不算漫長的幼年時期,經常能聽到身邊的人對我父親的描述。在這些描述里,我東拼西湊起來了父親的形象。
比如,我父親的名字叫做‘琥珀’,沒有姓。他是個來路不明的人,別說姓氏了,遇到我母親之前,他連個名字都沒有,只有一個外號。
于是我母親就給他取了名字,叫琥珀。他們常常說,母親為父親取的這個名字很好,因為父親的眼睛就真跟琥珀石一樣,美極了。
父親長得很俊,見過的人沒有一個不夸他的。他們還說,我長得非常像父親,尤其一雙眼睛。
有時候我也會想,大概這也是母親早先不大樂意見我的原因,她很愛父親。
他們也說過,父親死后,母親從來沒有笑過。母親好不容易見我時,也不愿意看我,更不敢看我的眼睛,也許,我真的與父親長得太像了吧,她見了傷心。”
小家伙聽到這里,忽然爬起來,在寧旸捂眼睛的綢帶上虛虛撫了一下,蜻蜓點水似的,那嫩藕根般的幼童手指顫顫的。
小孩子小心翼翼地問寧旸:
“那為什么你成了神仙之后,眼睛卻蒙起來了?是因為那貪圖你家產業的人嗎?”
寧旸輕輕地扯出一個笑來,溫柔地摸索上了小月瓏的額頭,撫了撫。
這笑小孩子看不懂,卻也覺得心里不明堂。
小月瓏的短手短腳蜷縮起來,窩在了寧旸的胸腹上,說:
“神仙,其實,你很想你母親來看你吧,所以,你會不會有時就討厭自己長得像父親,會不會覺得要是長得像你母親就好了,這樣你母親不僅不會不愿意看見你,還會很喜歡你。”
寧旸愣住了,那顆被小月瓏緊緊貼著的心臟,此刻分外溫熱。
她低下頭來,久久凝視著自己胸前這一小坨靈體,這靈體光青色,仿佛一塊剛從山里開采出來的翡翠,雖然顏色有些淡,但永遠穩穩地閃著熒光。
這早慧又缺乏了家庭關愛的孩子,總能一擊中的地擊中別人的心。
“你呀,有時候聰明得都叫我害怕了。”
寧旸摸摸小月瓏圓滾滾的頭。
小月瓏哼哼鼻子,“你怎么也學起那屋子老嬤嬤的怪話了。”
末了,小月瓏又好奇地抬起腦袋,對寧旸發問道:
“可是神仙,你說你父親死了,那么家業誰來管理呢?難道是你母親嗎?”
寧旸笑了笑,說:“當然啊。即便我父親健在,家業也是母親管理,因為那本來就是母親家里世世代代傳承下來的產業。母親曾說,如果父親在世,一定被她寵得好好的,什么都不用干,就當個富貴閑人,一輩子快快樂樂的。”
小家伙愣愣地看著寧旸。
她本來對凡間的事情就沒有其他凡人接受能力強,還攤上了寧旸這個完全沒有男尊國生活經驗的神仙,這么一通倒騰下來,常常讓年幼的小孩疑問翻三倍。
小月瓏實誠地嘆了口氣,說道:“神仙,除了你,我好像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事。”
小月瓏一邊擺弄著寧旸的手指,一邊嘟嘟囔囔。
寧旸聽罷卻無語凝噎。她再次思考起一個問題。
她總是忽略銀通國跟自己的認知之間的差異巨大,在對這個國家的常識認知上,她幾乎與小家伙一樣無知。
她已經開始害怕在她這樣的教育下成長起來的小家伙,將來難以適應這個國家。
她受人所托前來庇護她,理應讓她這一輩子好好地按照銀通國的標準過完平淡的一生,這樣就可算功德圓滿。
可是當她真正去全權接管一個孩子的時候,又盼望她能學盡自己的知識、見聞,而后節節高升有所成就,而不是跟這國家的普羅大眾一樣,將試展鵬圖的心禁錮在一個小小內宅里,熬完一個麻木不仁的一生。
于是她這位臨時監護人每日愁思,又盼望她展翅高飛,又怕她將來真飛起來了,會有豺狼虎豹將她的幼嫩翅膀設計折下,讓她墜落高空,血濺白地。
也許天底下為人父母的,如若不是殘障,對于孩子的萬千愁緒,皆是來自于此吧。
“神仙,你生前的國家,肯定不是銀通吧。”小家伙說。
“是。我的國家……是大梁。”
“是大梁!”小家伙聽見回答驚喜地尖叫了一聲。
大梁國挨著銀通國,已與銀通國互市十余年了。
十余年間,大梁的富強安樂與絕美的文化藝術成就,早已經給銀通國的百姓心里烙下了深深的印子,以至于小月瓏這樣的黃口小兒,也知大梁。
“我看話本里說,神仙能活千百歲,我就總想,那許多神仙的故國家鄉不都在這千百年里沒了么?竟沒想到,神仙你的故土竟然是大梁,離我那么近!”
寧旸笑了笑,“是啊。”
“那神仙,你是在什么時候……在大梁的啊?”
小孩子的語句往往詞不達意,寧旸還是耐心地回答她說:“大概是在……一百年前吧。”
說出這個一百年,連寧旸自己也愣住了。
是啊,一百年了。
她忽然想起很多人來,在那場她將自己視為罪人的浩劫中,所活下來的故人在這一百年中大概都隨風而去了。
“好久啊……”生命到此才經過五載的小家伙不禁感嘆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