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初雪覆在藥鋪青瓦上，將忍冬藤凍成蒼白的珊瑚枝。林疏桐蜷在炭盆邊翻檢浸月的舊課本，炭火在《詩經》封面烙出焦黃的月輪。當“關關雎鳩“的詩頁突然飄落煙盒紙片時，窗外的老槐樹正將積雪抖成銀屑。
“疏桐，省城沒有海。“浸月用火柴梗寫的字跡暈成淡青色，像溺死的螢火蟲尾光，“那些發光的不過是霓虹，像困在玻璃柜里的水母…“紙角粘著暗紅血漬，形如被車輪碾碎的鳳蝶翅膀。疏桐的指尖撫過“霓虹“二字，突然聽見周硯川在院中劈柴——斧刃砍進老槐樹樁的聲響，與當年浸月父親砸酒壇的頻率如出一轍。
樹皮震落的積雪里露出朱砂刻痕，那是浸月被帶走的第十七個朔望日。疏桐數著刻痕的溝壑，恍然驚覺每道凹陷都對應自己咳血的晝夜。炭盆突然爆出火星，將《列女傳》的殘頁舔成灰蝶，一只燃燒的“貞“字飄落在她袖間，燙穿襦裙露出腕上舊疤。
“你在找這個？“周硯川將浸月的物理筆記摔在案上，泛黃的紙頁間滑出張藥方。益母草三錢的字跡潦草如掙扎的蜈蚣，疏桐認出這是浸月十二歲那年，她們在《本草綱目》里偷看的墮胎秘方。當歸的氣味突然濃烈起來，她想起浸月初潮那夜，兩人用鳳仙花汁在月事帶上畫螢火蟲。
疏桐沖向祠堂時，積雪在腳下發出骨骼碎裂般的呻吟。供桌下的鼠婦被驚得四散，她掀開浸月常藏身的青磚，鐵盒里的二十三顆薄荷糖正在霉變。每張糖紙都用經血畫著流淚的螢火蟲，淚水是浸月用銀鐲刮下的銅銹，在雪光里泛著詭異的青綠。
當血珠從她嘴角墜入鐵盒，霉斑突然泛起熒光。隱形的字跡在糖紙上顯形：“每月初七，磚窯東南角。“疏桐轉身撞翻長明燈，燈油潑在《女誡》封面上，“貞靜柔順“四字在火焰中蜷曲成鬼臉。她將燃燒的書頁按在心口，火焰在素白襦裙燙出北斗孔洞，焦糊味混著血腥：“那些墮胎藥...是給我的。“
周硯川的瞳孔在火光中收縮。疏桐撕開衣襟，心口的朱砂北斗滲出血珠，與浸月腕間的煙疤共振出蜂鳴。老槐樹的根系穿透地磚纏住她腳踝，樹洞深處的銀鐲正在發出瀕死哀鳴。積雪簌簌震落，露出浸月刻在樹皮上的遺詩：“愿作深山木，枝枝連理生。“樹汁從刻痕滲出，凝成琥珀色的淚。
祠堂梁柱的裂縫滲出樹脂，像凝固的銀河懸垂在陰陽交界。疏桐就著長明燈的幽光展開麻布血書，浸月的字跡如刀刻入骨：
“疏桐卿卿，他們說女胎是討債鬼。昨夜我吞了瓦片，可那團血肉還是化成了魚…“
血字在麻布上蜿蜒成河，疏桐的指尖劃過“魚“字，銅銹突然開始游動。那些銹跡聚成鱗片狀，在搖曳的燭光下泛著深海魚的磷光。她想起七歲那夜暴雨，浸月將螢火蟲攏進她掌心時說：“我們以后變成魚，游出這個腌臜的鎮子。“
周硯川的油燈照在墻縫的半截鉛筆上。墻皮留著孩童涂鴉：兩個小人手拉手站在弦月上，第三個小人沉在墨海。疏桐用鉛筆描摹月輪時，墻灰簌簌剝落，露出底下用經血畫的星圖——北斗第七星的位置釘著根生銹的別針，正是浸月失蹤那夜發間消失的銀飾。
“她在磚窯。“疏桐的銀針突然被磁力牽引，刺破指尖的血珠滾向東南方。血珠途經處，霉斑組成新的讖語：“穿星空西裝的客人，戴著江家祖傳的銀鎖片。“她猛然想起浸月母親私奔那夜，祠堂供桌上失蹤的鎏金燭臺底座也刻著同樣紋樣。
夜梟的啼叫撕破雪幕。疏桐沖進暴雪，老槐樹的根系在身后窮追不舍，樹根刺穿她的繡鞋在腳背留下北斗狀的血孔。她摔倒在冰河上時，聽見冰層下傳來銀鐲的蜂鳴。鑿開的冰洞里，兩百只螢火蟲標本正在游動，尾燈拼成浸月的臉：“疏桐，我游不過這片海。“
冰水倒灌進肺葉的剎那，疏桐看見浸月在水底微笑。她的孕肚隆起如月，臍帶系著半截銀鐲，腕間煙疤組成的小北斗正在指引方向。疏桐掙扎著浮出水面時，口中吐出的冰碴里嵌著片銀鎖殘片，內側刻著模糊的“林“字。
年關的爆竹在磚窯外炸響，硫磺味混著煤灰織成嗆人的蛛網。疏桐在窯洞深處找到浸月的日記本，牛皮紙封面沾著帶鱗片的血跡，像某種深海生物的遺蛻。周硯川舉著的油燈突然搖曳，照亮頁腳的血指紋——浸月拇指的渦紋間，嵌著粒微小的槐花籽。
“今夜陪酒的是個港商，“口紅字跡在窯壁投下血影，“他西裝內襯繡著北斗。我故意打翻紅酒…“疏桐的咳嗽震落窯頂煤灰，紙頁間的熒光粉隨風揚起，在黑暗中聚成浸月的輪廓——她腹部隆起如山巒，手腕系著的半截銀鐲正與疏桐心口的朱砂共振。
周硯川的油燈摔碎在地。火苗竄上浸月的血書，顯出一行隱形字跡：“孩子叫念桐，藏在…“疏桐突然撲滅火苗，掌心焦糊的皮膚粘著紙灰：“不能讓他知道…浸月說痛痛會飛走。“她腕間的舊疤開始滲血，在地面匯成微型長江，流向窯洞東南角的裂縫。
月光穿透窯頂裂縫時，他們看見浸月用口紅繪制的星圖。北斗七星嵌著銀鐲碎片，天樞星處粘著根帶臍血的長發。疏桐的銀針被磁力牽引，刺破指尖的血珠滾向瑤光星——那里釘著浸月的校徽，別針彎成的魚鉤掛著片帶血的銀鎖。
“這是…我娘的遺物！“疏桐的尖叫震落窯壁煤灰。鎖片內側的“林氏祠堂“與她幼年見過的鎏金燭臺紋樣完美契合。浸月在鎖片背面用血寫著：“江林本為并蒂枝“，字跡邊緣生出細小的冰晶，在月光下折射出七彩虹暈。
疏桐突然嘔吐，胃液里混雜著血絲與熒光粉末。那些粉末在磚面聚成浸月的臉，嘴唇開合間飄出槐花的香氣：“去找第七根梁柱。“當周硯川撬開腐朽的木梁，二十三封未寄出的信雪片般飛出，每封信都畫著懷孕不同階段的腹部輪廓。
驚蟄的雷聲震裂冰河，閃電在云層織就神經般的脈絡。疏桐在曬藥場焚燒浸月的遺物，灰燼中騰起的藍火吞沒了《女誡》殘章。周硯川潑水滅火時，發現灰堆里閃著銀光——熔化的銀鐲凝成北斗形狀，磁針始終指向東南方的磚窯。
疏桐縱身跳進滾燙的灰堆，指尖被灼出琥珀色的水泡。她在余燼深處挖出個玻璃罐，兩百只螢火蟲浸泡在槐花蜜里，尾燈隨雷聲明滅如摩斯密碼。罐底沉著張船票殘片，浸月用臍血寫著：“此去蓬山，以身為筏。“血跡邊緣生出細小的魚卵狀結晶，在雨中發出嬰兒啼哭般的頻率。
暴雨傾盆而至。疏桐抱著玻璃罐沖進祠堂，長明燈的火苗暴漲三尺，將血信投影在《烈女傳》封面上。那些殘句在墻面重組：
“疏桐，我偷換了墮胎藥。念桐還在，若你見到穿星空西裝的客人…“
春雷劈斷老槐樹的瞬間，疏桐聽見銀鐲在樹洞深處嗡鳴。樹脂從樹根裂口涌出，裹著個啼哭的嬰孩——她的腕間系著半截銀鐲，內側刻著“枝枝連理生“。槐花蜜從樹冠滴落，在女嬰眉心凝成朱砂痣，與疏桐當年被點的守宮砂如出一轍。
疏桐割開腕間血脈，將血喂進念桐口中。女嬰睜眼的剎那，祠堂所有長明燈同時熄滅。月光穿過殘破的瓦頂，照見浸月用螢火蟲漿液在穹頂繪制的星圖——北斗第七星的位置，念桐的胎發正發出微弱的熒光，與疏桐心口的朱砂痣共振出銀河般的輝光。
晨光穿透云層時，疏桐在樹根裂縫發現浸月的最后一封信。信紙被樹脂封存如琥珀，字跡清晰如昨：“我把春天藏在年輪里，待你劈開所有冬季。“當她用銀鐲劃開樹脂，無數槐花籽伴著血淚傾瀉而出，在廢墟上鋪就一條通往海岸的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