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絲,透過雕花窗欞縫隙,輕輕灑落在殿內的青磚地上,仿佛織就了一張細密的光網,光影交錯間,一股靜謐而古老的氣息油然而生。宋謹靜靜地站在殿外,手中捧著一碗剛剛煎好的藥湯,碗里熱氣裊裊上升,與晨光交織在一起匯成細細白煙。他低垂著眼眸,目光落在自己的掌紋間,那里跳動著細碎的光斑,像是昨夜未散的星辰。
昨晚的情景仍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蕭煜的傷口雖不太深,但因有毒侵入,致使腐肉散發出陣陣異味。宋謹手持銀刀,刀尖劃過血肉時的觸感仿佛還殘留在他指尖。盡管他已經反復清洗過雙手,甚至還用過草藥浸泡,但那帶著異味的血腥氣似乎仍縈繞不去,像是某種無形的烙印,深深刻在他的記憶里。
宋謹微微蹙眉,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藥碗的邊緣,仿佛這樣便能將那殘留的氣息抹去。殿外的風輕輕拂過,帶來一絲涼意,卻吹不散他心頭的沉重。也不知這沉重里有幾分是擔憂,幾分是驚懼。
“宋大人,殿下醒了。”宮女輕聲通傳。
宋謹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胸腔內的壓抑盡數吐出,隨后他穩穩端著藥碗,緩步踏入寢殿。殿內,鎏金瑞獸香爐靜靜佇立,爐口輕吐著龍涎香的青煙,裊裊升騰,與晨光交織成一幅朦朧的畫卷。那香氣沉郁而悠遠,仿佛能撫平人心底的躁動。
蕭煜半倚在紫檀雕龍榻上,玄色中衣的領口微微敞開,間隙露出一截纏著細麻布的臂膀。麻布潔白如雪,與他略顯蒼白的膚色相映,宋謹怎么看怎么覺得這顏色格外刺眼。窗外晨光透過窗欞灑落,勾勒出蕭煜凌厲的下頜線條,仿佛刀削斧鑿般冷硬。然而,當他抬眸望向宋謹時,那雙深邃的眼眸中卻泛起一絲溫存,像是寒冰初融,春水微漾。
宋謹的腳步微微一頓,目光在蕭煜臉上停留片刻,隨即垂下眼簾,將藥碗輕輕放在榻邊的矮幾上。碗中的藥湯依舊冒著熱氣,苦澀的氣息在空氣中彌漫開來,與龍涎香的馥郁交織,形成一種奇異的氛圍。
“藥熬好了。”宋謹低聲說道,聲音輕得幾乎像是自言自語。他伸手試了試碗邊的溫度,指尖觸到藥碗那微燙的瓷壁,心中卻莫名生出一絲安定。
“怎么親自熬藥?”蕭煜的目光落在他發紅的指尖,不由皺眉,很是在意的樣子。
“昨日的暗器上有幾味毒,其他都不要緊,只砒霜之毒最忌火候。”宋謹垂眸將藥碗放在案幾上,白玉匙碰著青瓷碗沿發出清脆聲響,“臣在解毒湯中另外加了白芷與甘草,可緩——”
話未說完,手腕突然被握住。蕭煜的掌心滾燙,驚得宋謹險些將藥碗給打翻。昨夜生死一線的記憶突然翻涌——也是這樣灼熱的溫度,蕭煜握著他的手說“孤的心都快跳出來了”。
“殿下!”宋謹倉皇后退,藥匙“當啷”一聲跌進碗中。
蕭煜見狀卻低笑出聲,蒼白的唇色掩不住眉梢風流:“宋大人怎的這般驚慌,倒顯得孤像能吃人的猛虎。”蕭煜依依不舍的松開手,指尖若有似無地劃過宋謹腕間脈搏,“不過你這脈象……難不成是昨夜受驚未愈?”
宋謹耳尖驀地燒紅,正要開口,外間突然傳來急促腳步聲,倒像是解救了他一般。
“殿下!”對內里情形一無所知的侍衛長跪在屏風外,“昨夜刺客的尸首在冷宮枯井找到,驗明是……是羽林衛的人。”
話音剛落,殿內霎時死寂。宋謹看見蕭煜眼底的笑意瞬間凍結成冰,方才旖旎的氛圍蕩然無存。羽林衛是天子親軍,侍衛長的這一發現不啻驚雷。
“更衣。”蕭煜掀開錦被,許是力氣使的沒有分寸,原本包扎在傷口處的潔白麻布立刻洇出血色。
“殿下不可!”宋謹顧不得禮數按住他肩膀,避免拉扯到胳膊的傷口,“傷處會崩裂——”
“讓開。”蕭煜聲音冷如寒鐵,“這是要置孤于死地的殺招。”
宋謹的手微微顫抖,指尖幾乎難以穩住藥碗的邊緣。他的目光落在蕭煜傷口纏著細麻布的傷處,銹紅的血漬正緩緩滲出,在潔白的麻布上暈染開來,宛如一朵猙獰的曼陀羅,妖冶而刺目。那血色在晨光下顯得格外鮮艷,仿佛帶著某種不祥的預兆。
不合時宜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某個相似的畫面在宋謹腦中閃現——那是多年前的一個雨夜,父親被官兵粗暴地拖出小院,官靴踏碎了地上的藥碾,碾槽中殘留的藥汁與血水混在一起,濺在青石板地上,綻放出一朵朵無比刺目的血花。那時的他躲在門后面,被人緊緊捂住嘴,不能發出一絲聲響,只能眼睜睜看著父親的身影被拖拽著消失在雨幕中。那血花的顏色,與眼前蕭煜傷處的血跡竟如此相似,仿佛命運的輪回,兜兜轉轉,再次將他推入始終無法逃脫的夢魘。
宋謹的呼吸微微一滯,胸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給重重壓住,連空氣都變得稀薄。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藥碗,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仿佛這樣便能將那些痛苦的記憶捏碎。然而,那血色的畫面卻依舊在眼前揮之不去,與蕭煜的傷處重疊在一起,刺痛了他的雙眼。
“臣隨殿下去。”宋謹堅定道。
驗尸房里陰冷潮濕,宋謹跟在蕭煜身后,看仵作掀開覆蓋尸體的白布。尸體面色青紫,脖頸處有一暗紅掌印,顯然是被人滅口。可當仵作剝開刺客里衣時,宋謹瞳孔驟縮——只見那刺客的鎖骨下方,赫然紋著一枚青色狼頭!
“北狄死士!”跟在二人身后的侍衛長倒抽冷氣。
蕭煜卻一聲冷笑:“紋得這般周正的狼首,生怕旁人認不出?”他忽然轉向宋謹,“你怎么看?”
宋謹湊近細瞧,藥香混著尸臭沖入鼻腔,他卻面色如常:“紋色鮮亮無暈染,當是死后刺青。狼首耳尖缺角,與北狄圖騰不符,應是仿造。”
“不錯,看來有人急著嫁禍。”蕭煜指尖撫過尸體腰間佩玉,“連羽林衛的玉牌都仿得能以假亂真……”他忽然劇烈咳嗽,身形一晃。
宋謹忙扶住實在虛弱的蕭煜,觸手一片滾燙,他這才驚覺蕭煜的中衣已被冷汗浸透,顯然是強撐至此。宋謹正要勸他回宮好好休養生息,便聽外間突然傳來陣陣喧嘩。
“太子殿下好興致啊!”三皇子蕭玨搖著灑金折扇踱進來,目光在宋謹扶著蕭煜的手上逡巡一圈,不懷好意的笑道,“重傷未愈就帶著新寵來驗尸,當真是牡丹花下死——”
“三弟慎言!”蕭煜直起身,暗地扣住宋謹欲抽回的手,“宋大人是孤的救命恩人。”
“哦?”蕭玨忽然逼近宋謹,“聽聞宋大人一身好醫術,昨夜更是妙手回春救了太子殿下,不如今日在這兒也替本王診診脈?”說著這人竟是要探身過來抓宋謹的手腕!
電光石火間,蕭煜將宋謹扯到身后。只是這動作牽動傷口,血色瞬間染透外袍。宋謹顧不得避嫌,按住他滲血的傷口,一臉嚴肅:“必須立刻回宮!”
回程的轎輦中,蕭煜終于支撐不住身子一歪,輕輕靠在了宋謹的肩頭。宋謹感受到頸側傳來灼熱的呼吸,握著銀針的手不由得微微顫抖,指尖的寒意與心頭的焦灼交織在一起,令他實在難以自持。可方才三皇子那句“新寵”又像根毒刺一般扎進他心里——原來在旁人眼中,他們已是這般不堪。
“你在怕什么?”不知何時醒來的蕭煜忽然開口,滾燙的氣息拂過他耳垂。
宋謹一抖,指尖捏著的銀針差點刺偏:“臣……臣不明白殿下何意。”
“你不明白?每次孤靠近,你的心跳就會變快。”蕭煜低笑,唇瓣幾乎貼上宋謹的耳廓,“就像現在,咚咚咚...像只受驚的小鹿。”
轎輦驟然一震,蕭煜的唇不經意間輕掠過宋謹的耳尖,溫熱的氣息如羽毛般拂過,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宋謹手中銀針倏然滑落,整個人如同被冰封般僵直,仿佛一塊無瑕的青玉,冷冽而凝滯。然而,蕭煜卻好似未覺,反得寸進尺地伸手握住了他腰間的玉帶,指尖的溫度透過衣料滲入肌膚,令宋謹不由心頭一緊,呼吸也隨之凝滯:“你說,孤的毒……是不是還沒解干凈?”
“殿下!”宋謹又羞又急,眼角泛起薄紅,居然顯出幾分風情,“請……請殿下自重!”
蕭煜忽然低低悶哼一聲,額間冷汗如珠,順著緊繃的下頜滑落,悄然滴在宋謹的頸間,冰涼刺骨。宋謹心頭猛的一震,目光下移,這才驚覺蕭煜的傷口竟早已崩裂,鮮血無聲地浸透了半邊衣袍,將那玄色錦緞染得暗紅!方才的輕佻與戲謔,不過是他強撐的一副假面罷了,分毫掩不住那逐漸流失的氣力與愈發沉重的呼吸。宋謹眸色一沉,心口陡然破了個洞,涌起一陣難以名狀的酸澀與焦灼。
寢殿內藥香氤氳,彌漫在靜謐的空氣中,帶著幾分苦澀的清涼。宋謹手持銀剪,小心翼翼地剪開那被鮮血浸透的麻布,傷口赫然暴露在眼前。邊緣紅腫潰爛,顯然早已發炎多時。宋謹取來金瘡藥,正欲敷上,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蕭煜的身上——那寬闊的胸膛上,舊傷與新痕交錯縱橫,宛如一幅斑駁的畫卷,訴說著無數無法言明的過往。最觸目驚心的是他心口處的那道箭疤,深深刻入肌膚,離心臟不過寸余,仿佛再偏一分,便是生死之險!宋謹的手微微一顫,心頭仿佛被什么狠狠攥住,呼吸也隨之輕不可聞。
“這道疤……是五年前北境之戰留下的么?”鬼使神差地,宋謹伸手撫上那道陳舊卻仍顯猙獰的傷痕。
蕭煜握住他的手按在傷疤上:“當時箭上淬毒,軍醫都說沒救了,但孤想著……”他忽然咳嗽,指腹摩挲著宋謹腕間,“想著孤這一生,竟還不曾見過更加獨特珍貴的蘭花——”
宋謹聞言方寸大亂,他倏然抽手,藥瓶“啪”地摔在地上。碎瓷飛濺間,他倉皇后退:“是臣僭越了,臣笨手笨腳唯恐傷了殿下,這就喚李太醫來——”
“宋謹!”蕭煜突然厲喝,“看著孤!”
宋謹如被定住般僵立原地,目光凝在蕭煜身上,無法移開半分。只見蕭煜強撐著床榻緩緩起身,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鮮血從指縫間滲出,一滴一滴墜落在錦被上,宛如綻開的猩紅之花,刺目而妖冶。那血色在燭光下泛著微光,映得宋謹眸底一片暗沉,他心頭仿佛被重重的打了一拳,呼吸也跟著變得凝滯。
“你究竟在逃避什么?”蕭煜步步逼近,不容宋謹退縮,“是怕孤?還是怕你自己?”
宋謹退到屏風處,背脊撞上冰冷玉雕。蕭煜染血的手撐在他耳側,藥香混著血腥氣將他籠罩:“昨夜你為孤剜肉療毒時,可不是這般畏縮。”
“那時殿下性命攸關……”
“現在也是。”蕭煜忽然貼近,蒼白的唇離他不過咫尺,“宋大人不妨再診一診,看孤這心悸之癥...該如何醫治?”
宋謹的理智在藥香中寸寸崩塌。他想起昨夜蕭煜昏迷時,自己守在他榻前,指尖無數次描摹他眉眼的輪廓。那些被理智壓抑的情愫,此刻在血腥氣中破土瘋長。
當蕭煜的唇終于壓下時,宋謹閉上了眼。然而預期的溫熱沒有落下,取而代之的是重物墜地的悶響。睜開眼,蕭煜已昏倒在地,血色早已經在身上漫成一片。
“來人!太醫!”
混亂中,宋謹將蕭煜抱上榻。他割開自己腕部的手很穩,鮮血滴入藥碗竟成碧色——這是宋氏秘傳換血之法。當李太醫匆匆趕來時,只見宋謹面色慘白地倚在榻邊,腕上纏著染血的細麻。
七日后,蕭煜在滿室清淡藥香中醒來,枕邊放著宋謹的辭呈,信箋上染著淡淡血漬。案頭素冠荷鼎突然開了,并蒂雙生,幽香如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