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公交車上，冉妙晴身穿一身黑色長裙，懷抱一個小巧的檀木雕花盒，在座位上隨著汽車開過不平穩的路一起搖晃。目送著最后一個乘客下車，她要去的終點站，是當地有名的鬧鬼勝地櫟惘林。

一路上，田野風光為冉妙晴壓抑的大腦注入一絲新鮮的氧氣。現在正是清明前后，放眼望去大片嫩黃的油菜花田如金色的海浪般隨風翻涌，鄉間小路之間點綴著層層碎雪般的梨花，漫天飛舞的都是春的氣息。但冉妙晴腦子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團濁氣。

聽醫生的描述，舅舅好像是故意撐到自己抵達病房，鄭重地把一串鑰匙和一塊魚形玉佩交給她之后才咽氣的。

“孩子，冉家的職責就交給你了。”

舅舅臨死的遺言就像在冉妙晴的腦子里安了家一樣，怎么趕都趕不出去。舅舅要她去接手守陵人的活。冉妙晴抱緊了腿上的小盒子。

隨著車向櫟惘林駛去，周圍的綠蔭和雜草也越來越濃密，而舅舅要她去守的“陵”就是櫟惘林深處一片亂石叢生的空地。一想到當地瘋傳的一些鬧鬼事件，什么半夜女子哭聲，村民撞見只有半截身子的“人”，冉妙晴忍不住掏出卡在袖子里的硨渠珠子盤了起來。應該只要天一黑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有什么聲音都不出門就沒問題了吧。

但當公車把冉妙晴丟到車站，放一屁股尾氣就跑的時候，冉妙晴還是崩潰地喊了出來。

“舅舅你真心要我一個弱女子來守陵嗎！”

就算是大齡剩女也有柔弱的時候好嗎。冉妙晴手指甲緊扣，幾乎刻進盒子的木頭里。眼前的公交站連個站牌都沒有，只有一個布滿藤蔓的石頭歪倒在大路的一旁，刻著櫟惘林三個字。而石頭旁就是分叉的小土路，幾乎要被雜草淹沒，蜿蜒至樹林深處。

遠處的夕陽將天空染成血色，金色的光輝一寸一寸地流失，寒流伺機如小蛇直鉆冉妙晴的衣袖。

得趕緊出發，在天黑前趕到守陵人小屋。前幾天為了打理舅舅的后事，冉妙晴完全沒有管她的那幾大垃圾袋的家當。現在身上的除了背包里的一些干糧，外公交給她的鑰匙和玉佩，就只剩下一個臨時買的護身小刀和手電筒。她低頭看了看，深吸一口氣，拾起一根比較粗壯的樹枝，開始一邊打草開路，一邊向林深處走去。

每向前一步，冉妙晴懸著的心就會再向上抽搐一下。周遭的樹橫七豎八，枝干向外野蠻生長，一個個都張牙舞爪的模樣，在斜陽的襯托下仿佛下一秒就會連根起步，向冉妙晴撲來。

冉妙晴一面咬牙，強忍著不讓情緒垮臺，一面加快腳步。透過層層樹干，她可以窺見紅日正要將最后的一角藏到地平線之后。頭頂的天空已經熟透，紫紅色中帶著黑，黑里又漏出散落的星辰。夜晚的寒氣全方位向冉妙晴襲來。她轉身將檀木小盒塞進了背包里，一只手舉著打草棍，另一只手手緊緊地攥住口袋里的小刀。

她越走越快，幾乎是小跑。樹林里只有一條路，只要能堅持走到盡頭就是那片荒墳。

冉妙晴還隱約記得小時候舅舅帶著自己穿越這片樹林，走到外面的世界。彼時的舅舅已經滿臉皺紋，自己卻才8歲，記憶也異常地模糊，對兒時在這片樹林里生活過的歲月完全沒有印象。

走著走著，周圍的樹越靠越近，幾乎是要整個吞滅掉黃土路。冉妙晴側著身子，艱難地順著依稀可見的土路繼續往前走。突然一陣強風，刮來一只白色的蝴蝶，緩緩落到冉妙晴正舉著棍子的手臂上。

她抬手仔細端詳，原來只是一片蝴蝶形狀的花瓣。但放眼望去，四周都是郁郁蔥蔥的綠樹，這花瓣是哪來的呢？又是一陣強風伴隨著一股幽靜的芬芳直撲冉妙晴的臉。風闖過密林的呼嘯聲，早一些的時候還有些鬼哭狼嚎般氣勢，現在聽著卻婉轉柔和，仿佛悠揚的竹笛小調。

冉妙晴扔掉手上的花瓣，繼續在樹林的縫隙中擠著向前走。此時夜色就像墨水一樣在空氣中漫開，被烏云藏匿了月光的鄉下，馬上要變得伸手不見五指。冉妙晴打開了手電，有一種在玩第一視角恐怖游戲的感覺。

但這是現實，便當了是不能復活的。想到這，她身上冒出冷汗，恐懼盤踞在頭皮。

突然！

離冉妙晴很近的地方傳來一聲清脆的啪嗒聲！冉妙晴不禁“啊”的一下失聲尖叫，哆嗦著把手電的光轉移到傳出聲的源頭。但是那里什么也沒有。只有風吹著斷掉的枝干在綠葉間搖曳，拉著影子一晃一晃的。

冉妙晴松了一口氣，但是眉頭卻皺的更緊了。這荒郊野嶺的不會有狼吧。她掏出手機看了看，沒有信號，還只有一半的電量了。希望小屋里有電源。冉妙晴又吞了口口水，一步一驚地繼續向前走著。

但走著走著，原本還團簇在一起，像是想把冉妙晴擠出林子的樹，突然像哨兵一般有序地一一散開，遠處的樹木也開始錯落有致了起來。

又是一陣風，更多的蝴蝶般的白色花瓣向她飛來，而那陣幽香也愈發的明顯。烏云逐漸散開，慷慨灑下皎潔的月光，落在樹葉光澤油亮的一面，仿佛顆顆樹，根根枝，都滿載銀色花朵，隨著風帶起的蝴蝶雨舞動。生平三十載，從未見過如此景象的冉妙晴喃喃地說道：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古人誠不欺我。

就在她還陶醉于這夢一般的景象中時，突然感到余光中有一個白影閃過。冉妙晴猛地一轉頭，卻像剛才一樣，什么也沒看到。腦子里又響起那些駭人聽聞的鬼怪謠言，冉妙晴不得不再次握緊手中的小刀，提高警惕向前走。

黃土路越走越開闊，走著走著地上竟然多出來了好一些石板。月光撒在上面就如同寒氣打的霜。石板路領著冉妙晴到了一片開闊的空地。空地幾乎呈圓形，四周散落著歪歪扭扭的石碑。

空地的中心是一座四合院一樣的建筑，四合院中空的地方冒著一顆龐然大樹的樹冠，幾人粗的枝條直指天上高掛的玉盤，垂下瀑布般厚實的層層花朵。而天空中紛飛的蝴蝶花瓣，就是從這顆老樹上吹落的。

被奇異景象震撼住的冉妙晴再次目瞪口呆，一點一點地，踱著步子向那個四合院走去。難不成那個神棍沒有騙我？這哪是什么守陵人小屋，分明就是世外桃源小別墅！想到這，冉妙晴之前的恐懼被滿足感一洗而去，由衷地咧嘴笑了出來。

舅舅！

謝謝你！

謝謝你讓我三十歲就可以退休了！再也不用交房租了！一想到再也不用交房租了，冉妙晴甚至輕輕地跳了起來，步子里滿是歡呼雀躍，完全沒有注意到剛剛走過的墓碑旁松動的土。

石板路到空地就結束了，冉妙晴只好在雜亂的石碑之間穿梭，找路靠近房屋。她的注意力全在那顆月光下自帶柔光的大樹上，絲毫沒有注意到這片空地的古怪之處。

這些墓碑乍看是雜亂無章，卻是一圈一圈地圍繞著房子。在這么人煙稀少的地方，地上不說是雜草叢生，怎么說也會有綠色覆蓋，但這片土愣是光禿禿的，除了中心的那棵樹，一點植物都沒有。

最奇怪的就是，隨著冉妙晴向前走，高高在上的月光正面傾瀉到她的臉上，在她的身后拉出一條長長的影子。而所有被她的影子所碰到的墓碑，墓碑前的土就開始松動，向上推，長出一個小土包，從蓬松的土包中冒出一截白花花的骨頭。骨頭用力拽，托起自己剩下的骨架，最后一整個白骨架從泥土里爬了出來。

冉妙晴向前走著，腦子里滿是未來退休生活的美好，全然不知身后漸漸壯大的白骨群。

抵達宅子門口，冉妙晴抬頭一看。嚯，舅舅真是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氣派。原本以為，守陵人小屋只是一個破爛茅屋，可眼前這青磚黛瓦，這雕梁畫棟，這氣派的大牌匾，豪邁的書法寫著“玉賦居”，要說舅舅是歸隱多年，是個賺了大錢的大文豪她也信呀。哎呀，里面會是什么樣呢？不會還有各種書畫寶貝，夠自己吃一輩子吧。

冉妙晴按耐著心中的激動，側過背包準備取鑰匙。耳邊傳來一陣陣清風繞翠竹的聲音。真是有意境呀，舅舅，還賞竹。

賞竹？

竹？

可這里沒有竹子呀！

冉妙晴抬頭，周圍就是一片光禿禿的空地和遠處陰森森的樹林。竹子碰撞般的聲音從背后傳來，越來越近。一下雞皮疙瘩從后勃頸傳遍全身的冉妙晴顫顫巍巍地轉過頭，看到一群還沾著泥土的骨架正搖搖晃晃地向她走來。

“啊——！”冉妙晴失聲尖叫，驚起一片飛鳥。白骨群絲毫沒有停止的意圖，還在向她慢步走來，把冉妙晴逼到背貼大門。

她哆嗦著，急忙從背包里摸索出鑰匙串，一個一個試鎖，但被嚇得幾乎失智的冉妙晴手指更是不聽話，連把一個鑰匙插進鎖里都費勁，別說試完所有鎖了。

白骨的聲音越是逼近，冉妙晴的手就越是哆嗦，到聲音離她只有不到一尺遠時，她拔鑰匙時一使勁，鑰匙串“啪嗒”一聲便一整個掉到了地上。此時徹底崩潰的冉妙晴尖叫著，貼著門蹲到地上，從袖子里掏出硨渠串珠，緊閉雙眼，一只手抱著頭，一只手瘋狂地向白骨揮舞那串，大師說絕對能辟邪的珠子。

就在冉妙晴感覺那臟兮兮的骨頭要碰到自己時，院子大門的鎖“咔咔”兩下自己開了，緊接著失去重心的冉妙晴就順著慣性咕嚕咕嚕地滾到了院子里。

而她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就聽到一陣沉穩，卻又有些鬼魅般空洞的聲音說道：“子懼，何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