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議既定，孟唯將木匣推到李暮云的面前。打開，里面是沉甸甸的銀子。

“這是定金，后續所需，我會再著人送來。”她指尖輕點木匣，”我身為閨閣女子，不便頻繁出入青州，我此次也是瞞著府里而來。往后消息傳遞，就勞煩先生了。”

李暮云伸手接過。

他抬眼看她，蒼老的眸中閃過一絲深意：“五小姐既信得過老夫，此事必當周全。”

李暮云撫了撫灰白的胡須，“眼下四門皆有兵丁盤查，連貨郎擔子都要掀開驗看，五小姐如何出城？”

孟唯思慮了幾秒，腦海中閃過蕭沂的臉，嘴角勾起“李先生不必擔心，我自有妙計。”

青州衙門前

孟唯帷帽垂紗微動，望向階前值守的玄甲親兵——正是昨日駕車那人。

孟唯緩緩走上青苔石階，那名親兵很快便認出了是昨日遇見的那名小姐。

“姑娘早啊！在下郜銘——”他咧嘴一笑，露出顆虎牙，“蕭世子身邊第一貼身侍衛，兼馬夫、信使、偶爾還得替他擋桃花。”

孟唯帷帽下的眉梢微挑：“郜侍衛倒是...身兼多職。”

郜銘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姑娘是來找世子的嗎？世子正在審犯人呢。”

孟唯起了興趣，唇角微揚“巧了，我也想一覽蕭世子的審案風采。”

郜銘摸了摸鼻子，露出為難的神色，“那場面不太雅觀，要不……小姐去偏廳吃點茶點？您這綾羅綢緞的，萬一濺上血點子多晦氣！”

孟唯也不想為難他，要是犯了什么事還拖累他，孟唯心里肯定過意不去。

“算了，站著累了，我進去等吧。”

郜銘明顯松了口氣，鎧甲都跟著嘩啦一響：“孟小姐這邊請！”他小跑著推開門扇，“您坐著等，我給您沏壺茶——”

孟唯剛踏入廳內，便見窗邊條案上攤著幅未收的城防圖，朱砂筆圈出的正是漕運衙門位置。

還有“劉錦華”的名字

孟唯心中暗想[倒是周密。]

郜銘端著黑漆茶盤快步進來，盤里一壺茉莉香片配四色點心

“屬下得回去守著了，不然世子爺發現我溜號——”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孟小姐慢用。”

他倒退著往外走，險些被門檻絆倒，鎧甲嘩啦一陣亂響。

孟唯掀開茶蓋，蒸汽模糊了她唇角笑意。

不知不覺中，孟唯睡著了，心里還在想著這人審個犯人這么久？

孟唯伏在案邊淺眠，手邊茶盞已涼透。四色點心整齊碼在青瓷盤中。

蕭沂換了身靛青常服推門而入，靴子踏在青磚上本有的聲響，在瞥見伏案淺眠的身影時陡然放輕。

注意到聲響，孟唯眼睫輕顫，緩緩從案上支起身來。一縷發絲從鬢邊垂落，搭在方才壓出淺痕的腕上。

蕭沂站在三步之外，逆著光的輪廓像是刻意停在某個不近不遠的位置——既能看清她初醒時朦朧的神色，又不會近到令她警覺。

“醒了？”他嗓音低沉，像是怕驚散空氣中未落的塵埃。

孟唯抬眸，正迎上他沉靜的目光。傍晚陽光透過窗欞，在他肩頭鍍上一層淡金色的輪廓。

孟唯打了個哈欠：“世子審完了？“

蕭沂沒答，只是目光掃過案上未動的點心，又落回她臉上：“這點心不合胃口？”

孟唯撇了撇嘴“世子總愛不正面回答別人的問題，彎彎繞繞。”

蕭沂輕笑，緩緩走近俯身，雙手撐在案邊，陰影完全籠罩住她“五小姐不也是如此拐彎抹角？此行來此意圖是什么？”

“世子說話真難聽，我只是聽聞明日世子要回京復命，能否……”孟唯將一杯茶水推向他“捎我一程？”

蕭沂執起那杯涼透的茶水，手腕一傾，茶水淅瀝瀝地流了下來。

“茶涼了。”他另斟一盞滾燙的茶水推過去，白霧騰起隔在兩人之間，“換杯熱的——得用真話換。“

孟唯從懷中取出一方錦盒，掀開露出里頭青黑潤澤的硯臺：“青州澄泥硯，父親念叨了半年。”指尖撫過硯側銘文，“‘墨海騰蛟’，恰合他戶部堂前那副對聯。”

蕭沂挑眉接過，硯底“永和齋“的朱砂印尚帶潮氣——確是青州百年老店的標記。

“原是為盡孝。”蕭沂抬眼，想觀察孟唯的表情，但她卻滴水不漏。

蕭沂緩緩開口“好，明日帶你回京。”

郜銘忽然慌慌張張沖了進來，懷里還抱著個嬰兒，桌上的茶盞都被震了幾分。

“世子，出事了！劉夫人懸梁自盡了！”

嬰兒的啼哭聲讓蕭沂莫名煩躁。

“孩子是救下來了...”郜銘喉結滾動“但一直哭喊著，許是餓了。”

蕭沂皺眉掃過哭到抽搐的幼童：“餓就喂飯，軍中沒奶的孤兒不也這么活？”

孟唯輕笑一聲：“世子久經沙場，自然不懂——”她蹲身輕撫孩子潮紅的臉頰，“這般大的孩子，離了母乳易染疳積。”指尖點向孩子牙齦上兩點白，“瞧這萌牙印，不過周歲。”

郜銘著急道“這哪找乳娘去……”

“取些羊奶來。”孟唯已挽起袖口，“再去藥坊抓三錢陳皮、半兩飴糖。”她指尖輕點孩子脹鼓的肚腹，“脾胃弱，得先理氣。”

“好！”郜銘馬上沖了出去。

蕭沂的目光如刃：“孟五小姐未出閨閣，倒比積年老嫗更通乳兒之道？”

孟唯指尖一頓。

——前世，嬤嬤捧著《育嬰錄》諂笑：“未來王妃須得早早學起，將來…...“

她猛地掐斷回憶，眼中閃過一絲憂傷“將軍可聽過‘久病成醫’？我幼時體弱，常泡在藥廬。”

孩子抽噎著攥住她一縷發絲，她眉頭都未皺一下，反倒將手腕遞過去任那小手抓撓，雪白肌膚上很快浮起幾道紅痕。

孟唯心中卻是[我當時也想過我會有個孩子，和他幸福下去。但幸福永遠缺貨。]

蕭沂目光落在孟唯低垂的睫毛上，他的心里好像有一種不一樣的感覺。

郜銘“哐當”一聲推開門，打破了沉默的氣氛。他的懷里抱著鼓鼓囊囊的包袱，胳膊下還夾著一罐羊奶，熱氣騰騰。

“世子！孟小姐！”他咧嘴一笑，額角還掛著跑出來的汗珠，“滿春堂里的老張一聽是您要的，連罐子都白送！”

包袱一抖，陳皮、飴糖、甚至一小包蜜漬梅子全滾在案上。羊奶罐子“咚”地一放，奶香混著藥草氣，瞬間沖淡了滿室凝滯。

蕭沂瞥了眼梅子包，眉頭微挑：“這也是藥方？”

郜銘撓頭：“呃……掌柜說孩子哭狠了含一顆能緩緩。”

孟唯低笑，指尖已拈起陳皮投入藥缽：“倒是周到。”

蕭沂默默地看著孟唯的動作，不禁開口“你與滿春堂，淵源不淺。”

“那時瘟疫，我與父親與幾名侍衛借住在滿春堂，確實有些緣分。”孟唯動作沒停，也沒看蕭沂。

孟唯托著藥碗，指尖試過溫度，才將碗沿輕抵孩子唇邊。

羊奶混著陳皮飴糖的溫香氤氳而起，她垂眸時，睫羽在眼下投下一弧淺影。

蕭沂抱臂倚在柱旁，卻在這一刻莫名屏了呼吸——

孩子忽然咂著嘴抓住孟唯衣襟，奶漬蹭在她的袖口。她不過輕笑一聲，指腹抹去孩子頰邊殘奶。

蕭沂的目光如影隨形——從她托碗的指尖，到低垂的睫羽，再到被孩子攥住的衣袖。

那視線太過專注，以至于孟唯忽然抬眸，正正撞進他未來得及收斂的深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