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四野至今記得護城河水的腥氣是如何滲進鼻腔的。六六的裙裾像水母觸須般漂浮著，掌心還攥著半截泡發的云片糕。仵作說她肺里沒有積水，應當是在昏迷后被拋入河中?？伤啦皇堑摹冈鹿獾慕廾⑽⒙N起，仿佛只是躺在水紋織就的搖籃里，唇角還凝著偷溜出府那日清晨的梨渦。

六六今年九歲，她是逛了護城河坢的集會才走的，這場集會，六六從七歲想到了九歲，七歲那年，爹爹回朝，恰好趕上了每月十五的護城河畔的集會，爹爹抱著六六，給六六買了心心念念的糖葫蘆，還有六六在離開前終于能吃第二回的云片糕。

猶記得那年盛夏，六六攥著從《山河志異》撕下的半頁插畫來找他。畫中護城河畔的琉璃燈山倒映在水面，恍若墜落人間的星子。“四哥你看，賣糖畫的爺爺會給小孩畫鳳凰！“她將偷藏的飴糖塞進他掌心，被藤條抽出的淤青在腕間若隱若現

六六只有爹爹回朝那年被爹爹抱著出過將軍府，她不知道外面是怎么樣的世界，娘也騙她說不知道該如何去，于是六六就找人去打聽，將軍府到護城河畔的路該怎么走，將路線銘記于心，并且在心中演練了無數次，在娘面前祈求了無數次，娘終于答應下個月八月十五那天帶六六去護城河畔逛集市，八月十五，是一年里護城河集會最盛大的一次，六六聽說還有人會在河里放花燈。

再等一個月就好了，六六這樣想。

八月十五的早上，六六早早的起床，不用丫鬟的幫忙自己穿好了衣服洗好了臉，在娘的門前等著娘睡醒，去護城河集會，吃糖葫蘆，買云片糕。

八月十五的晨霧尚未散盡，六六早早的起床，不自己穿好了衣服洗好了臉，在娘的門前等著娘睡醒，，六六已穿著漿洗得發硬的素色襦裙候在母親門前。她特意將昨日偷藏的茉莉香膏抹在耳后——就像那些能跟著母親出門的丫鬟們一樣。當雕花木門猛然洞開時，飛濺的銅盆熱水在她手背燙出成串水泡。

“下作東西！“六六只見娘頭上華貴鑲嵌著翡翠的金步搖伴隨著母親的怒火而晃動。

“高門大戶的貴女該學的是《女誡》，不是你這種下賤的市井潑皮的做派！“六六摩挲著自己的粗棉布裙，突然想起七歲那年的中秋，自己縮在父親的懷里看護城河畔的燈火。

突然好想父親，父親在塞北過得好嗎？什么時候回家再抱抱自己。

六六被下了禁足，娘似乎也斷定了六六向來對自己百依百順不敢違抗她的命令，所以她都沒有讓人門窗，六六擦干了眼淚，洗干凈臉，偷跑到前院演武場，找到游四野，問游四野要了十文錢，六六記得糖葫蘆兩文錢一串，云片糕五文錢可以買一大塊，剩下的三文還可以買些只在丫鬟口中聽到過的小玩意兒。

游家的家規清正嚴格，子女十歲之前是不允許有自己的零花錢的，不許穿貴重綾羅綢緞，女眷也不許戴珠釵，所以就算是游將軍小女兒的六六，身上也沒有一文錢。

游四野那時很忙，先生要來檢驗習武和作文章，甚至沒有想過，六六那天本是要和娘出去的，為什么還要問自己要錢？游四野只是將自己的荷包給了六六，游家子女超過十歲，十五歲之前每個月都有一百文零花錢可以自己支配，時間太久了，游四野也不記得里面有多少錢，也許不到一百文。

沒有人知道六六是怎么到護城河集會上的，據賣給六六過東西的攤販們的口供說，六六最早下午就出現在了集會上，先是買了糖葫蘆，糖葫蘆吃到一半又買了云片糕，后續又買了一些別的小玩意兒，再后來實在拿不下東西，還買了一個粗布斜挎小包。

一直到傍晚夜幕降臨，集會上開始亮燈，六六又出現在花燈的攤販上，最后買的一件東西，是一只兔子燈，攤販見六六是個衣服干凈整潔的漂亮小姑娘，以為是哪家有點小錢的人家里的孩子，先是要二十文，六六說她現下只有十五文，攤販成交！

游四野那年十二歲，娘把六六離開的憤怒全部灑到了游四野身上，娘覺得要是沒有他給六六錢，六六就不會跑出去。

游老將軍駐守邊關，沒有圣上的回京令不能私自回京，所以回來處理家事的是游四野的小叔游霞客。

游霞客踏入祠堂時，藤條正裹著風聲抽在少年脊梁上。游四野跪在列祖牌位前，破碎的中衣下蜿蜒著蜈蚣狀的舊疤，最新綻開的傷口將少年身上的粗棉布衫子訓染成赭紅。

“你若是真討厭這個孩子，讓我帶他走吧！”回到家幾天的游霞客處理完六六的事，已經清楚了這兩個孩子的在這個女人手下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

“帶到軍中去生活嗎？他能害死自己的妹妹，你還不怕他惹出更大的事端嗎？”美婦人的表情有些猙獰，頭上只戴了幾只雕工細膩的白玉釵子，女兒的離開讓她好長一段時間不能再做穿金戴銀的亮麗貴婦人。

“塞北軍中生活艱苦，我也不是軍中之人，自然不會帶他去，我此次離開，一時半會不會再回去塞北?！?/p>

“叔叔又不回我夫君身邊，想帶走我的孩兒，若是我夫君回來了，我該怎么跟我夫君交代？”美婦人不同意，游四野可是她手里的一張王牌。

“想必我大哥在四野出生的時候就跟你說過，多年前那件事，我一直沒有未有娶妻，大哥曾說將四野過繼與我，我此次回來，要帶四野走?！?/p>

“四野，看著娘的眼睛。“錦絲繡鞋差點碾上他撐地的手指，“你給那小孽障錢的時候，可想過她會害得全家蒙羞？“檀香繚繞中，他望著母親鬢邊的白玉釵。終于明白，將軍府的錦緞荷包裝不下市集晚風，就像母親對自己和六六的慈愛只在外人面前出現。

“你來選，是跟你這個從未見過面的二叔走，還是留在娘的身邊？”

“我跟著二叔走……娘的身邊還有五行，五行會替兒盡孝……”游四野跪拜告別母親。

“不會比現在更差的活著了?！笔q的游四野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