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淚垂落第三重時(shí)，青銅面具開始滲血。

云昭跪在青磚地上的膝蓋早已失去知覺，祠堂供奉的七十二盞長明燈將她的影子釘在墻上，像一具受刑的囚徒。供案上那面?zhèn)鞒邪倌甑那嚆~面具泛著幽光，裂紋處凝結(jié)著暗紅血絲——這是云氏先祖隨武王伐紂時(shí)，從商朝女祭司臉上剝下的戰(zhàn)利品。

“昭兒，你弟弟他......“母親周氏的聲音碎在香灰里。她枯瘦的手指攥著繡有并蒂蓮的帕子，那是云昭及笄那年親手所繡，如今蓮瓣已褪成慘白。

云昭抬頭望著母親鬢邊新添的霜色，想起三日前在賭坊后巷看到的光景。弟弟云瑾被討債人按在臭水溝里，鑲玉的錦靴早不知去向，露出十個(gè)沾滿污泥的腳趾。他哭喊著“阿姐救我“的模樣，與八歲那年打碎御賜琉璃盞栽贓給她時(shí)如出一轍。

“孩兒明白。“云昭叩首時(shí)，發(fā)間木簪磕在磚縫間，斷成兩截。青絲如瀑垂落肩頭，驚得周氏倒退半步——這頭及腰長發(fā)本該在三月后鳳冠霞帔，嫁與城東米鋪的鰥夫作續(xù)弦。

戌時(shí)的更鼓穿透雨幕，祠堂門轟然洞開。

父親云勉踉蹌著撞進(jìn)來，官袍下擺沾著胭脂痕。當(dāng)他看清供案上青銅面具滲出的血珠，酒意瞬間化作冷汗：“逆女！誰準(zhǔn)你動(dòng)祖器！“

“是祖宗顯靈。“云昭緩緩起身，斷簪尖端抵住掌心，“父親可知，今日當(dāng)鋪送來何物？“她抖開袖中素箋，泛黃的契紙上赫然押著云氏織坊的地契，“瑾弟用全族命脈，換了賭坊三日期限。“

云勉揚(yáng)起的巴掌僵在半空。供案突然震顫，青銅面具騰空而起，裂紋中迸出幽藍(lán)火焰。云昭在母親驚叫聲中伸手去接，面具卻似活物般扣上她的臉，冰涼的青銅瞬間與皮肉相融。

她看見玄鳥銜著玉圭掠過摘星樓，看見披發(fā)跣足的女祭司在鹿臺起舞，最后定格在一雙流血的青銅目——那正是此刻她戴著的面具！

子夜梆聲敲到第二響，云昭倚在斑竹榻上，盯著妝奩中三樣物事。

左側(cè)是母親偷偷塞來的碎銀，右側(cè)是父親扔來的征兵令，中間躺著從臉上剝離的青銅面具——此刻它溫順如羔羊，裂紋中殘留著血漬，在月光下凝成“天鉞“二字。

“原來你叫這個(gè)名字。“云昭指尖撫過凹凸的銘文，銅銹簌簌而落。面具突然發(fā)出蜂鳴，驚得窗外寒鴉撲棱棱飛起。她快步走到楠木衣箱前，掀開層層羅裙，露出壓在箱底的玄色勁裝。

這是去年上元節(jié)扮作公子出游時(shí)的裝束。云昭解開束腰，銅鏡映出瑩白肌膚上一道猙獰鞭痕——那是云瑾誣陷她私會(huì)外男時(shí)，父親用家法留下的印記。她將浸過藥汁的麻布裹緊胸脯，每纏一圈，鏡中少女的眉眼便凌厲一分。

寅時(shí)的露水沾濕窗紙時(shí)，云昭在妝臺暗格里摸到了那面魚紋銅鏡。

這是外祖母的遺物，據(jù)說照過前朝公主梳妝。鏡鈕處新添的裂痕讓她心驚，指尖撫過處，鏡面突然漾起水紋。霧氣彌漫中，浮現(xiàn)出陌生女子的背影：她著玄甲佩青銅面，正在烽火臺上擂鼓，腳下是燃燒的永昌城門。

鼓聲穿透鏡面，震得案頭茶盞嗡嗡作響。云昭猛然后仰，銅鏡“當(dāng)啷“墜地，背面魚紋裂開，露出夾層中的絹帛。泛黃的綢布上，朱砂寫著“丙寅年七月初七，女宿入軫，天鉞歸位“——正是她的生辰八字。

窗外驟然響起馬蹄聲，云昭推開雕花欞窗，見一隊(duì)黑甲騎兵舉著火把掠過街市。火星濺在征兵告示上，照亮“北狄犯境“四個(gè)腥紅大字。夜風(fēng)卷著灰燼撲進(jìn)窗欞，落在她未束的長發(fā)間，宛如提前戴上的孝麻。

卯時(shí)三刻，角樓傳來晨鐘。

云昭立在祠堂飛檐下，看著自己十六年來從未踏出過的四方天井。青銅面具貼身藏著，熨得心口發(fā)燙。她將斷成兩截的木簪別在耳后——一支雕著昭君出塞，一支刻著木蘭從軍。

角門吱呀作響，周氏捧著包袱追來，卻被云勉拽住手腕。“讓她去！“曾經(jīng)儒雅的云家主如今面目猙獰，“橫豎是要潑出去的水，不如......“

云昭最后望了一眼母親。周氏腕間的翡翠鐲滑落碎在青石板上，迸開的綠瑩恰似那年她們母女被趕到偏院時(shí)，墻角野豌豆初綻的新芽。

朱雀大街飄起細(xì)雨時(shí)，青銅面具開始發(fā)燙。云昭摸到新兵名冊上“云昭“二字，忽然想起銅鏡幻象中女將背后的帥旗，濃墨淋漓書寫的正是這個(gè)“昭“字。雨幕盡頭，軍營轅門如巨獸張開獠牙，而她握緊面具邊緣的夔龍紋，任由青銅刺破掌心。

血珠滴落處，泥地上綻開一串紅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