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迦便不再理會她，袖子一拂，王鰥夫的魂魄已然飄飄現(xiàn)身，他仔仔細細辨認了一番，連連道：“是她是她，正是此人害我性命！二位果真神通廣大！”

神迦面無表情：“既如此，你的精魄便任我處置了。”

傅秋玄明了，手中結印，一盞十二骨蟲燈立刻顯現(xiàn)在半空。頭頂月色朦朧，映照著那紙糊的蟲燈時明時暗，燈內(nèi)千絲纏縛，結成一個圓滾滾的繭狀物，幽幽泛著藍光，正是十年前為神迦所盜的巫宗圣物——子母蠱。此蠱以母為主，子為從，母死則子滅，子蠱雖小，卻能吞噬天地靈氣為母蠱所用，但隨著六界爭紛不斷，靈脈陸續(xù)枯竭，子蠱往往又被投以煞氣，所供養(yǎng)出來的母蠱也難免成為魔物。是以，子母蠱早就成為天界人人聞之色變的存在。

那時，傅秋玄為獲永生與神迦交換無憂酒，代價便是服下母蠱，將自己的最后一縷神識作為器皿供養(yǎng)一只黑貍，名喚三纓鬼首。神迦只道黑貍至關重要，卻絲毫不肯告知其來歷。這十年間，被子蠱吞噬的兇魂少說也有百條，黑貍卻始終沒有蘇醒的征兆，若非子蠱還在勤勤懇懇地吃喝拉撒，傅秋玄幾乎都快懷疑它死透了。

幽藍色光芒將王鰥夫面上神情照得一派蒼涼，他道：“要用燈籠殺我？”

神迦道：“不是。”

“那？”

“燈籠里供著一只鬼王。”

那人哭嚎起來：“娘子，放過小人吧！我還不想死……”

“首先，你已經(jīng)死了。”神迦拉長著臉，語氣冷峻，“其次，服下無憂酒便是與鬼王結下契約，絕無反悔可能。你若擅自毀約，便會立即被體內(nèi)的蠱蟲吞噬，連魂渣都不剩。”

“蠱蟲？我體內(nèi)有蠱蟲？！”王鰥夫被嚇得不輕。

“噬魂蠱，釀造無憂酒必不可少的引子。”

王鰥夫抽抽起來：“那若將精魄交給你們，結局會是如何？”

“飼奉鬼王，為其所用。”

“侍奉鬼王？”那人身形一震，忽地如釋重負一般，“有這等美事？嗨，不早說！若能在鬼王面前當差，人間地下一樣快活！”不待二人回應，堂內(nèi)黑影一過，王鰥夫已經(jīng)麻溜躍進了燈籠里，霎時只見藍光大作，燈內(nèi)傳出蠱蟲扭動的窸窣聲和靈魂被撕碎的慘叫聲。

傅秋玄扭頭看向神迦，面色復雜：“這個，不算詐騙吧？”

“不算。”

傅秋玄聽罷寬心了些許，轉頭就要去取小道士的內(nèi)丹，冷不防一團黑霧竄入其體內(nèi)，她急忙彈開。

“咯咯咯。”地上的小道士咧嘴一笑，眸中滲出駭人光芒，不待傅秋玄阻攔，他便已飛身逃出好遠，隨即隱入那陡峭的山壁內(nèi)，失去蹤跡。

神迦眉頭一緊：“這下算詐騙。”

“……”

因鷓鴣山精怪匯聚，此地的每個山洞都如乾坤袋般藏著不同驚喜，毫無疑問，傅秋玄與神迦今日撞見的這個，堪稱鷓鴣山之最。

山洞乃是以幻術隱蔽起來，尋常的精怪極難察覺，神迦與傅秋玄闖入洞內(nèi)時，只覺四下喧囂一片，有鎖鏈碰撞聲，劃拳斗酒聲，慘叫告饒聲，而更多的，是沉浸在喜悅氛圍中的歡呼聲。

傅秋玄捏了個隱身訣，將自己和神迦掩藏在巖石巨大的陰影之后，她探頭一看，見寬闊洞內(nèi)竟密密麻麻地擠滿了數(shù)百只鬼，或虎頭馬面，或吊眼垂舌，個個猙獰無比。他們頭頂懸掛著無數(shù)尸體，或者說“人干”，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想來都是經(jīng)過鷓鴣山慘遭迫害的路人。而他們身前，一群被擒拿的精怪哭哭啼啼，幾個同伴已被眾鬼分食，那小道士亦在其間，只是昏迷過去。

“沒想到靈槐這老東西活了一千年竟撐不過天劫，實在沒用！”一只輕飄飄的熾燃鬼道。

“是啊，自鬼首身損后，咱鬼域一蹶不振，這老東西沒少騎在咱們頭上作威作福，這下可好，一道天雷就給他劈糊了！”另一只倀鬼笑容滿面，他信手掰下身旁那只兔精的左腿塞進嘴里，任由慘叫聲四下回蕩卻充耳不聞，他舔舐了嘴邊血跡，將腿骨啃得咯嘣作響。

“修成正果有啥用，天界那群神仙能有一個好東西？”說話的是個白衣女鬼，長眉細眼，夾在人群中略顯瘦小。誰知她此話一出，熱鬧的洞窟忽然鴉雀無聲，須臾間，又聞一聲慘叫，那白衣女鬼竟被不知何處襲來的一團冥火燒成了灰燼。

氣氛跌至冰點。傅秋玄順著冥火打出的方向看去，視線盡頭是一只鐵索繞身的拘魂鬼，他立于眾鬼上方，面容溫婉，嘴角含笑，仿佛剛才以極刑處死白衣女鬼的不是自己一般。

“這，這……”新來的墓鬼倒抽一口涼氣，低聲向旁邊的倀鬼請教道，“鬼差何故發(fā)怒？”

“笨蛋，咱們鬼王殿下早在七百年前便下達指令，鬼域任何人不許說一句天界的不是，否則便要灰飛煙滅，永世不得超生……”

話音落下，陰風襲面，便見鬼差身旁的桌案前黑影一動，轉眼已大喇喇地坐上去一名黑衣男子，那人身形魁梧，黑發(fā)慵懶披散，兩柄尖銳的牛角在額前巍然聳立，使他整個人看起來威風凜凜。他雙眼冷漠，瞳孔泛起紅光，一雙刀削般的薄唇毫無溫度。

“恭迎荀定大人！”眾鬼見狀，紛紛斂了方才的散漫，叩首齊呼。

“那個人便是鬼域之主？”傅秋玄壓低了嗓門兒。

“不是。”神迦語氣平淡，“鬼王已經(jīng)死了。”

“哦。”也對，堂堂鬼王怎會委身于一個狼藉的山洞中？但在聽到神迦的后半句話時，傅秋玄又“啊？”了一聲。要知冥界和鬼域爭斗了數(shù)千年，只因冥界連通陰曹地府，乃眾生死后靈魂之歸所，而鬼域是眾多孤魂野鬼凝聚成的一股強大力量，脫離了冥界管轄，為六界之大患，眼下鬼域悄無聲息死了鬼王，簡直匪夷所思。傅秋玄心中唏噓，正欲再問，洞窟內(nèi)便傳來山魈那嬌滴滴的聲音。

“荀定大人，靈槐的千年內(nèi)丹就在這道士體內(nèi)，您請過目。”山魈一身黑毛，此時恭恭敬敬拜在下方，指著小道士胸前浮現(xiàn)的幽綠物什道，“若以這內(nèi)丹為引，定能治好您的舊傷。”

“很好。”荀定信手揮出一枚血紅藥丸，被山魈接了去，急急吞入腹中。稍時，便見山魈那猿人般的身形逐漸蛻變成一名美貌女子。

傅秋玄這才看明白，原來這山魈此前之所以能幻化萬千分身，且釋放威力無比的擾靈陣，乃是借了這荀定大人的修為，而那畫妖雖短暫將他吞噬，終究未能取而代之。果然靠山找得好，處處是真道。她嘖嘖嘴，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和神迦即將面臨與百鬼爭奪內(nèi)丹的險境。

“砰！”是杯盞砸在案上的聲音，荀定擱下酒樽，細細打量起那個道士。座下百鬼正襟危坐，卻見荀定五指一張，小道士緩緩升至半空，他體內(nèi)精魄一片通透，在冥火的映照之下更是逸散出騰騰紫氣。

“奇怪，他看起來分明平平無奇，魂魄卻紫氣繞頂，祥瑞纏身，莫非，是天上哪位仙家轉世？”熾燃鬼面色驚訝。

“那咱們要是吃了這小道士，會不會被下油鍋？”

“噓——鬼王殿下只是不準咱們?nèi)枇R天界，可沒有說過不許吃神仙的骨血。”

眾鬼竊竊私語。

荀定卻未說話，他眉頭一皺，作勢要剖開小道士的胸膛取出內(nèi)丹，誰料凌空忽然生出一道金光直襲而來。那金光迅猛無倫，勢夾鋒芒，逼得荀定側身一躲，金光隨即撞上其背后巖壁，橫飛的碎石擊中幾個躲閃不及的小鬼，當場便散了魂魄。四下一派騷動，那小道士猛地被摔醒，呼痛連連，再待看清周圍后立刻發(fā)出一聲鬼叫，隨即渾身抽搐，兩眼一翻又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