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得道真人的死訊傳來是在晌午,皆是頭頂百會穴被切開,下體穢根被切除,渾身精氣盡數流失猶如枯木樁子。一同被殺的,還有昨夜在明月樓與王鰥夫嚼舌根的兩個大老爺們兒。與其說被殺,不如說是活活嚇死的——眼珠爆裂,面目扭曲,死狀極其可怖,且死前生生拔出了自己的舌頭握在掌中,血流滿地。
城里鬧得沸沸揚揚,皆說老樹被劈,邪祟四散吃人,長安城將要大難臨頭。顧縣令聞罷死訊竟當場昏厥過去,醒來便揚言要籌備請神儀式,借天神之力鏟除邪魔。而通天觀一口氣折了兩名真人,也陷入驚懼和悲痛之中,其觀主張玉山更立下誓言,不惜一切代價也要為弟子報仇。
這日,傅秋玄奉神迦之命前去王鰥夫母親家照看,老嫗已然半百,穿著一件破爛的衣裳,雖蓬頭垢面神情呆滯,卻依稀可見年輕時的風韻。她只身坐在一戶簡陋的瓦舍前,嘴中念念有詞,傅秋玄招呼她未得回應,湊上去又聽不明白她在念什么,正無措時,一名路過的大嬸叫住了她。
大嬸慈眉善目,說話的語氣也顯平和:“小娘子,這老姐姐早瘋啦,你尋她有何事么?”
傅秋玄道:“無甚大事,不過受人所托,給她送些銀錢。”
大嬸道:“怎會,你找錯人了!她就一個兒子,這些年吃喝嫖賭半點不沾家,飯都是鄰里見她可憐每天送一口,哪有人會給她放銀子!”
傅秋玄道:“她兒子可是姓王?”
“是啊!”
“那就沒錯了。”
“這銀錢果真是他兒所托?怎不見親自來!”
傅秋玄道:“來不了,人死了。”
“什么!”大嬸變色陡變,“這,這!唉……莫非在外面犯了事,被人打死的?!”
“看來嬸嬸對這姓王的略有所知?”
大嬸說,這王鰥夫本名王坤,一家三口五年前來到長安,本是托了關系做點小買賣,怎料被縣衙的差役袁田騙進賭坊,不僅賠了店還欠下一屁股債。袁田欲拿他進衙門,卻見其妻小李氏生得貌美,張口討要,雙方便許下諾,將小李氏抵給袁田,若三年內生得一子,則欠債一筆勾銷。誰料小李氏性子要強,被捆進縣衙當晚便上了吊。袁田心中憤懣,又登門拿人,王坤這廝狗急跳墻,竟將自己的老母抵了去。袁田見其有些姿色,也不反對,只是答應將欠債抹去一半,直到王母生下兒子。
可憐那王母被凌虐一年,送回來已經瘋瘋癲癲,袁田害怕再次染上人命,這才說出是給顧縣令的兒子顧研當差,此人陰虛難育,年過三十卻不曾有過一男半女,但偏偏極好美色,是以多年來命令手下滿城搜羅美人。前些日子,因顧研調戲了一個官宦小姐,對方竟鬧上大理寺,他害怕被捏住證據,這才將滿院美人遣散。
袁田本為撇清干細,豈料王坤聽說后竟立刻以此要挾,不僅將往日欠債抹去,反而討要了不少錢財。從那以后,他便成日里花天酒地,棄下自己的瘋母于不顧。
傅秋玄聽罷心覺悲涼,留下銀錢,托大嬸每日為王母送些飯吃。她臨走前回頭看向王母,瞳孔中有一道白光閃過:“有子如此,悔也不悔?”
“兒啊,兒啊!”身后忽然傳來王母的呼喚。
大嬸道:“哎喲,老姐姐,你都這樣了,還惦記那不孝子作甚?”
“我好像做了一場夢,夢見坤兒跟我道別,嗚嗚嗚……我這是怎么了?”
傅秋玄徑直跨入鬧市,周圍煙火紛繁,心中卻些許郁結——這世上雖妖魔鬼怪無數,遠不及人心可怖。她雖死過一次,自詡冷漠無情,但每到這時又總忍不住心軟,連神迦都說她是個濫好人。但那又如何,她做事向來隨心,圖個問心無愧罷了。
剛走出幾步,前方忽然奔出一抹灰色身影,如臨大敵般在人群中慌亂逃竄,而他身后還有一名手持桃木劍的老道士窮追不舍,那人口中叫罵著:“站住,你這吃里扒外的小王八蛋!!”
“師父饒命啊!!我不過是想看看兩位師叔!!”灰袍男子一面喊一面逃,引得路人紛紛側目,待看清他正是早晨被扔出無憂館的陸微塵時,傅秋玄決定停下步子看看熱鬧,誰料對方也看見了她,一溜煙竄去她身后,猶如揪住救命稻草般驚慌失措道,“小娘子,救我!”
“有事說事,別扒拉我。”傅秋玄道。
但還未等陸微塵回答,老道士已然追至面前,他抖著桃木劍氣喘吁吁道:“你這小王八蛋,我觀內正忙著送死發喪,你倒好,竟敢聚集百姓售賣卦象,還蹲在我通天觀門口賣!你活膩啦!”傅秋玄見此人鶴發雞皮,輕袍緩帶,頗有一番仙風道骨的意味,奈何素口罵人面目猙獰。
“是大師兄在賣!三十文一卦,一百文三卦!弟子沒要錢,弟子白送啊!”
“你你你白送?!你白送?!老夫傳道受業十二年,是讓你白送??!”老道士越說越氣,撲上來一拳將陸微塵打得鼻血橫飛。
“啊?難道師父不想白送?”陸微塵捂住鼻子,身形矮了幾分,躲在傅秋玄身后絮絮叨叨,“可師父常說,術士當廉潔自守清靜無為,索人錢財天打雷劈啊!”
“住口!還敢訓我?!通天觀百年根基養出你這么個白眼狼簡直師門不幸!”老道士被這一瓢油澆出了滔天怒火,“混賬……我我打死你!”說著,桃木劍當空再度撲上來。
兩人前后開工,你拉我扯,你推我攘,正是火熱,傅秋玄夾在二人中間進退維谷,更被飛來的唾沫噴了滿臉,她終于忍無可忍,大手一揮道:“且慢!”說著,已拈起老道士的袖口細細擦拭面上的唾沫。
老道士見她一番動作行云流水,霎時間面紅耳赤,又羞又怒。
陸微塵見勢不妙,忙道:“是,是弟子噴的唾沫!”見那人怒氣不減,人已飛竄出去,一面逃一面喊,“師父息怒,徒兒只是想給兩位師叔送行,還請準許!!!”
“別叫我師父!早在數日前,你就已經被逐出通天觀,他們也不再是你師叔!!”
眼見那二人的身影逐漸遠去,傅秋玄一腔臟話賭在喉頭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她抬手一揮,下一刻那追趕的二人竟被什么絆倒,一如惡狗撲食般齊齊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