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北歸回到赤軍侯府邸時,檐角的銅鈴正被北風撞得零丁作響。他揮手屏退侍從,指尖在書房那幅《雪夜訪戴圖》上輕輕一按——
“咔嗒。“
暗門無聲滑開,露出里面幽深的甬道。石壁上嵌著的夜明珠泛著冷光,照得他手中那支玉笛青白如骨,四周的墻壁上,錯落有致的鑲嵌著無數個壁龕,每個壁龕中都供奉著一個牌位,那是殷家被冤死的上百口人,暗室正中央兩個牌位上面赫然寫著,先考殷公商缺之神位,旁邊先妣楊氏宜人之神位,牌位皆以烏木制成,漆黑如墨,散發著陣陣寒意,字跡用暗紅色的顏料書寫,在幽幽的光線下,彷佛凝固的鮮血
好久沒來,臺桌上有一層薄薄的灰塵,沐北歸拂去灰塵,拿起旁邊的酒壺,緩緩倒上美酒,灑在地面,那潺潺的聲音替他訴說決心,他一定會為殷家洗刷冤屈,點上三支清香,舉過頭頂,跪于塵埃,虔誠的,專注的,叩了三個響頭,神情莊嚴肅穆,搖曳的燭火映照著牌位,也映照著他的臉龐,恨,清洗可見
長明燈的火苗忽地竄高,將一百三十七塊靈牌照得森然發亮。沐北歸——或者說,殷吹笛——跪在冰冷的地磚上,背脊挺得筆直。
“父親,母親,莫叔“
玉笛擱在案幾的輿圖上,笛尾墜穗正壓著薊陽關的位置。泛黃的羊皮邊角,一道暗褐色的血漬蜿蜒如蛇,殷吹笛的指尖死死抵住輿圖上那片褐痕,仿佛還能觸到二十年前薊陽關外的風雪
指尖沾了香灰,重重抹過血痕,當年父親交還虎符時,連佩劍都親手折斷,皇帝卻在城樓上冷艷旁觀案幾最底層壓著封火漆密信,沐北歸今夜第三次展開它,泛黃的紙上拓著殷家與北狄往來的印鑒——正是這封信,讓父親到死都背著叛國罵名。
“您一生忠烈,鎮守薊陽數十載,從未讓北狄鐵騎踏過關隘半步。“
指尖撫過靈牌上的刻痕,粗糙的觸感讓他想起父親那雙布滿老繭的手——那雙手曾經握緊長槍,在風雪中為他擋下無數暗箭。
“您明知先帝猜忌,卻甘愿卸甲交權,只求社稷安穩。“
“可他們——“
他猛地抬頭,眼底翻涌著滔天恨意。
“他們用這等卑劣手段污您清名,讓您死后都不得安寧!“
玉笛重重砸在案幾上,笛尾蘇字墜穗劇烈晃動。沐北歸一把抓起供桌上的斷劍,鋒利的刃口割破手掌,鮮血順著劍身蜿蜒而下,滴在那封密信上。
“我在此立誓——“,他聲音嘶啞,字字泣血:“此生勢平此冤,不死不休!“
暗室內的長明燈忽然齊齊熄滅,唯有那一百三十七塊靈牌,在黑暗中泛著幽幽冷光。
窗外雪落無聲,沐北歸靜坐于書房暗影處,眸底似凝著化不開的寒冰。他手中摩挲著一枚青銅箭簇,邊緣已磨得發亮——這是三年前北境戰場上,從陸毅和尸身旁拾得的。箭簇上刻著薊陽軍械庫的暗記,可質地卻脆如薄瓷,稍稍用力便能折斷。
——這樣的兵器,如何能上戰場?
當年那場戰役,陸毅和率軍死守孤城,最終全軍覆沒。而本該送往北境的精鐵軍械,早已被人調換成了劣質的廢鐵,成了陸毅和麾下將士的催命符。
沐北歸眸色沉沉,指腹緩緩擦過箭簇上的刻痕。
還有這次妖童事件,燕華被卷入其中,看似偶然,卻處處透著蹊蹺。程頤志此人,他查了又查,在刑部任職多年,無功無過,平庸至極。
雖然是程閣老的胞兄,但是自從他的兒子娶了公主以后,程閣老也不再和他有過多的來往,而公主下嫁本就是無奈之舉,更是沒有把程頤志一家放在眼里
他突然跳出來指摘王冠是受人指使?還是巧合?有什么目的?沐北歸指尖一頓,眼底寒芒微閃。
而王冠怕只是個禍水東引的引子罷了,而這個禍水怕是為了欒王,欒王因為自身的缺陷,出生視為不詳,上次北境雪災,欽天監已經有人提出欒王祭天,后來程閣老力保,加上皇上確實護著欒王,倒是也沒鬧出太大的亂子,這次謠言又是被帶向了欒王
他倏地抬眸,望向窗外紛飛的大雪,最近殘月的消息來的太慢了,“長安......”
“公子”,甚至不知道長安從什么地方閃身而出
“殘月,有些怠慢了......”,沐北歸冷冷的說道
長安一滯,緩緩的放輕呼吸,盡量減少自己的存在感,看來有人要遭殃了
“這份卷宗......”,沐北歸瞥了一眼桌上的卷宗,那是關于北境軍械被掉包的真相,后面就是皇上的事了
“是,公子”,長安收起卷宗,默默的退了出去
沐北歸緩緩閉目,腦海中閃過燕華那雙清冽如雪的眼睛。她可知,自己已經成為棋盤上的棋子?
風雪愈急,拍打著窗欞,似有無數亡魂在嗚咽。青銅箭簇“當啷“一聲落在案幾上,沐北歸倏然起身,腦海里閃過燕華的身影——那抹影子此刻像根細線,狠狠勒進心臟。
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那么迫切的想要見到她
雕花窗欞被掌風震開的瞬間,漫天雪沫倒灌進來。他縱身掠入風雪,靴尖點在侯府飛檐的脊獸上,琉璃瓦上的積雪竟未驚動分毫。
三記起落,醫館后巷的青磚墻已在眼前。縱身一躍,沐北歸便能看見那扇菱花窗里,一盞孤燈將她的側影拓在窗紙上,像幅水墨丹青。
檐角的雪撲簌簌落下,在青石板上碎成細沫
沐北歸立在暗處,玄色衣袍與夜色融為一體,唯有呼出的白氣在冷風中飄散,他喉結滾動,低頭就那么看著她,看著她偶爾提筆在紙上記些什么,發絲垂落,又被她隨手挽到耳后,燈火將她側臉的輪廓描摹得格外柔和,連帶著窗外的風雪都仿佛靜了幾分
他的指尖還沾著父親靈位前的香灰。方才密室里翻涌的血仇、那些算計與陰謀,都在這一刻被隔在了塵世之外,這一刻,沒有血仇,沒有謀算,沒有那些壓在肩上的沉重過往。
只有她。
沐北歸自己都未察覺,他緊繃的肩線漸漸松了下來。十多年來,他習慣了在刀尖上行走,習慣了將每一步都算計得滴水不漏,可此刻,他卻只是靜靜地站著,任由雪落滿肩頭。
像是漂泊多年的孤舟,終于尋到了一處無風的港灣。
窗內,燕華似有所覺,忽然抬頭望向窗外。沐北歸下意識屏住呼吸,卻見她只是微微一笑,伸手將燈芯挑亮了些。暖黃的光暈擴散開來,連帶著窗外的雪似乎都染上了溫度。
他垂眸,嘴角不自覺地牽起一絲極淡的弧度
沐北歸不自覺地抬手,指尖在虛空中輕輕描摹她的輪廓,一片雪花落在他眉間,冰涼,轉瞬即逝
“這世間的風雪......”,他在心里默念,聲音輕得連風雪都能蓋過,卻重得能讓山河為證,“一起吧!”
燕華案前的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名字,以朱砂線相連,如一張血色蛛網——蔡則與、張繼賀、程頤志……定伯侯,柳錯一家,還有哪些被剖心的女子
她指尖輕點“程頤志“三字,眸色漸深。
根據鬼樓密報,程頤志此次的動作是緒雯公主指使的,可數月前卿姨娘死在程駙馬的床上,那以后公主對駙馬更是厭惡,怎么會指使程頤志做這個事情?如果矛頭是指向王冠的,應該要找一個更有分量的人來做這件事才對?
王冠不過是個小小的刑部員外郎,碌碌無為,作為昭遠伯的女婿和定伯侯也算有些姻親關系,難道公主的目的是定伯侯?又或者王冠手上有對公主不利的東西?
“啪!“
狼毫筆被狠狠擲在案上,墨汁濺開,在宣紙上暈出猙獰的污跡,燕華盯著那張被自己畫得亂七八糟的關系圖,如同腐爛樹根下盤根錯節的毒蟲,互相撕咬,又互相依偎。
她突然覺得一陣反胃。——她只是想做個大夫而已。
手術、救人,看那些病患從痛苦中解脫,露出一點感激的笑。可如今呢?一樁樁一件件……她像個蹩腳的棋手,被硬塞進一場滿是腥風血雨的棋局里。
“權力……就那么重要嗎?“她喃喃自語,燕華瞳孔微縮,看著墨汁在“王冠“二字上暈染開
窗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三更天了,燕華有些疲憊的揉著眉心
——張繼賀已回京,柳如眉的案子,該收網了
可最令她心驚的,是最近的剖心案。短短半月,七條人命,皆是心臟被利落剖去,刀法與數月前薊陽的案子如出一轍,可節奏卻快得驚人。
——他們等不及了。
“姑娘,姑娘......”,云煙大力的敲著燕華的房門,原本準備休息的她猛地起身,“有急診嗎?”
“姑娘,來了一個孩子......”,云煙話音未落,燕華已經跑了出去
“燕大夫,救救我的孩子......”,王夫人看見燕華,像是看見了救命稻草,跌跌撞撞的跑過來就跪下來,希望燕華能救救她的孩子
燕華一把接過孩子,瞳孔微弱,不對,雖然確診為膽道閉鎖,但眼下癥狀的絕非是膽病引起的,孩子嘴唇發紺,喉間發出細弱的哮鳴音,面色蒼白,四肢濕冷,她膜上孩子的手腕,脈速而弱,這是休克
“云煙......,”云煙已經遞上了醫藥箱,燕華快速的拿出聽診器快速的做了檢查,可是孩子的意識已經開始模糊了
她快速的脫掉孩子身上所有的衣服,發現孩子的脖子上帶著一個香囊,迅速的摘下香囊,她用兩根手指,按壓著孩子的心臟
“活過來……“
燕華用兩根手指輕輕按壓著孩子瘦小的胸膛,一下一下,孩子的身體在她掌下微微起伏,卻始終沒有心跳的回應。
“孩子,活下去……“
她的聲音低啞,帶著顫抖的哽咽。汗水順著她的鬢角滑落,滴在孩子泛黃的皮膚上,混著淚水暈開一片水痕。
“求求你……活下去……“
她俯下身,捏住孩子的鼻子,再一次給他渡氣。孩子的嘴唇冰涼,沒有一絲溫度,可燕華仍不肯停下,仿佛只要她再堅持一下,再用力一點,就能從死神手里搶回這條小小的生命。
——可他甚至還沒來得及看看這個世界。
沒看過春日綻放的桃花,沒聽過夏夜的蟬鳴,沒嘗過秋日的糖糕,沒摸過冬日的初雪。
——他才剛剛來到這個世上,怎么就要離開?
終于,她的手臂開始發顫,指尖因用力過度而泛白。心肺復蘇已經持續了太久,久到孩子的肋骨在她的按壓下發出細微的脆響,久到她的呼吸都變得急促而破碎。
……沒有用了。
燕華的動作漸漸慢了下來,最終停下。她緩緩收回手,她垂眸望著自己的手——這雙曾救過無數人的手,此刻卻只能無力地垂在身側,指尖還殘留著孩子微弱的體溫。心肺復蘇時按壓的觸感仍在,那小小的胸膛在她掌下一次次下陷,卻終究沒能再跳起來。
——她盡了全力,卻還是輸了。
王夫人癱軟在地,撕心裂肺的哭聲回蕩在醫館里。王冠站在門口,官袍還被雪花浸透濕了一片
燕華閉了閉眼,胸口像是壓了一塊冰,冷得發疼。馬上就五年了,哪些冤死的人,哪些明明只是簡單的手術就能救下的人卻最終都沒有救回來的人,哪些身邊的親人……
這世道,怎么就這么難?
她只是想做個大夫,治病救人,可為什么總有人把命當棋子,把生死當游戲?
“燕大夫……“王冠沙啞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他的衣服被雪花浸透濕了一片
“孩子的病本就難治……走了,也好。“王冠的聲音沙啞,像是被寒風刮過,干澀得幾乎裂開。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官袍袖口,那里還沾著未化的雪粒。
燕華緩緩抬頭,“他不是死于膽道閉鎖。“她一字一句道,“是過敏性休克——他的喉嚨腫脹窒息,和疾病無關。“
她抬手,將那個繡著纏枝紋的香囊遞了過去。布料上還殘留著孩子的體溫,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苦杏仁味。
“這是從孩子身上取下來的。“她盯著王冠,聲音低沉無力,“他今日是否接觸過什么和平日不同的東西?夫人可曾吃過什么不尋常的食物?或者……“
話音未落,王夫人突然撲了過來,一把奪過香囊,用力的撕扯著,把香囊扯的七零八落,香囊里面東西散落一地,散發著淡淡的苦杏仁味,王夫人手指死死攥緊,指節泛白。
“這是晚膳時姨母給的!“她聲音尖利,像是被逼到絕境的母獸,“說是從慈恩寺求來的平安符,能保佑孩子……能保佑他……,為什么?為什么?“
王夫人的質問是面對王冠的,姨母從小就知道她對杏仁過敏,為什么還要給孩子送帶著杏仁味的香囊
看著妻子質問的眼神,王冠的臉色也變得煞白。
“……姨母?“他緩緩重復,嗓音像是從地獄里爬出來的,“定伯侯夫人?“
屋內死寂。
檐外,雪落無聲。
王冠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他看著榻上漸漸冰冷的小身子,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
“定伯侯......“他嗓音嘶啞得像生銹的刀,“明明朝堂上,他還勸說皇上為我兒請燕大夫...“
他眼底猙獰的血絲。盯著滿地的碎片,喃喃自語:“原來......。“
王冠盯著孩子青白的小臉,嘴角忽然扯開一個弧度,他低低地笑出聲,壓抑的、悶在胸腔里的震顫,最后是嘶啞的、近乎癲狂的喘息。
“哈……哈哈哈……”
他笑得肩膀發抖,笑得眼淚都溢出來,順著臉頰滑落,砸在孩子冰冷的額頭上。
“好……好啊……”
他抬手用袖子胡亂抹了把臉,可那笑容卻像是凝固在了臉上,再也抹不掉。
“死了也好……死了也好啊……”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可嘴角仍死死揚著,仿佛不這樣,他就會當場崩潰,撕心裂肺地嚎啕出聲。
王夫人撲過來,抓住他的手臂,“老爺……老爺你別這樣……”
可王冠仍在笑,笑得渾身發顫,笑得連呼吸都支離破碎。
他笑得越發猙獰,越發扭曲,只是笑聲里已經分不清是恨,是痛,亦或是徹骨的絕望。
燕華站在一旁,看著他,她見過太多死亡,看著王冠的靈魂被撕成兩半,一半在哭,一半在瘋
五更鼓剛過,王冠便立在太極殿外。落了一夜的雪終于停了,可他一夜斑白的鬢角上依然凝霜結冰。懷中緊揣著那封密卷
“陛下——!“
朝議方起,王冠便一步跨出文官隊列。他的聲音嘶啞如刀刮鐵銹,驚得滿殿朱紫齊齊側目。定伯侯站在武官首位,眉頭幾不可察地一挑。
“微臣近日剛得到消息,三年前北境兵敗,實乃有其他原因,北境三萬將士的鎧甲和軍械......“王冠的聲音輕得像雪落,“被換成了生鐵渣”
王冠雙手呈上奏折,絹帛展開的剎那,滿朝嘩然。那上面不僅詳細記載了軍械調包的路線,更附著當年經手人員的畫押——而最后軍械流入薊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