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落點頭,示意讓她放心,他會安排,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轉身離開
但是那些民眾不會聽她的,所以他還需要官府的人協助,轉念一想,她還是從梳妝臺里拿出那枚扶?;ǖ挠衽?,猶豫片刻還是決定自己去一趟
厚重的積雪,馬車已經不能前行,她接過綠竹遞過來的大氅披在身上,喊一聲無常,讓他帶著她去往赤軍侯府,同時她也安排了人去了陸府,總有一條路可以走得通的
無常的黑袍掠過屋頂,在屋頂未留下半點痕跡。幾個掠動就來到了赤軍侯府,大過年的府門前掛著兩盞白燈籠讓燕華有些好奇,但現在顧不上這些
“叩、叩、叩?!?/p>
燕華的指節扣在包銅門環上,聲響格外刺耳。門縫里露出一張布滿皺紋的臉,燕華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的遞上那枚玉佩,老者渾濁的眼珠看到她手中的玉佩時驟然緊縮,不禁抬頭看了燕華一眼,那是夫人的遺物,侯爺從未離過身,怎么......?
老者不敢怠慢,猛地后退兩步,深深揖禮,恭敬的說道“姑娘請進”
無常已經隱入暗處,燕華獨自踏入府中,回廊九轉,老者引她至暖閣,隨即捧著玉佩匆匆離去
扶桑玉佩在掌心發燙,沐北歸指尖無意識地摩挲過花瓣邊緣的刻痕
她來了?
這個念頭如驚雷劈進腦海,震得他心口發麻。來不及細想,他一把抓起蘭锜上的玄色大氅,箭步沖出書房。老管家端著茶盤愣在原地,熱茶潑濕了前襟都未察覺——侯爺何時這般失態過?
雪粒子撲在臉上,沐北歸卻覺得渾身血液都在燒。暖閣的雕花門近在咫尺,他的手懸在門前,竟有些發抖。
喉結滾動間,他猛地推開門扉——
“吱呀。“
門軸轉動的聲響驚醒了沉思。沐北歸抬眼看見暖閣內逆光站著的女子。雪光從她身后漫進來,勾勒出她的輪廓。
四目相對的剎那,沐北歸瞳孔驟縮。
果然,是她
沐北歸的指尖在袖中狠狠掐入掌心,疼痛讓他翻涌的血液慢慢冷卻下來
現在,他是殷吹笛,在她眼中是個陌生人
“姑娘。“他再抬眼時,眸中已是一片深潭般的平靜,連聲音都沉下三分,“深夜來訪,不知道所為何事“
燕華轉過身,是個陌生人,微微瞇起眼,目光一寸寸掠過殷吹笛的輪廓——他的眉骨如刀裁,鼻梁高挺,下頜線條凌厲,明明是一張陌生的臉,卻無端讓她有些熟悉。
“我找沐北歸”,燕華聲音很輕,但很堅定
“他不在,找我一樣的”
“您是?”
“赤軍侯,殷吹笛”
“殷侯爺?”燕華試探的問道,“我們,是否在哪里見過?”
殷吹笛執壺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頓,茶水在杯盞中蕩起細小的漣漪。他抬眸,眼底似有暗流涌動,卻又在轉瞬間歸于平靜:“姑娘說笑了“
燕華此時也不糾結,既然沐北歸不在,她還是抱著試試看的態度,“侯爺,今日雪下的太大,城西的哪些房子怕是受不住,不知侯爺是否可以請官府提前疏散人群?”
殷吹笛看著眼前的燕華,試探的問道,“哦?這是官府的事,姑娘何必......?”
“醫者仁心”,這是她的心里話,她沒辦法眼睜睜的看著即將發生的悲劇而坐視不理,但她不認識這個殷侯爺,所以也不確定那枚玉佩是否真的可以有作用,就是不知道陸府那邊怎么樣了?
殷吹笛忽然起身,燕華忍不住后退兩步,定定的看著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宋叔......”,他的眼睛始終盯著燕華,對著外面喊著老管家的名字
剛才的老者緩緩進門,“侯爺”
“拿著我的令牌,去京兆府,讓他們去西城疏散人群,暫時安頓在城隍廟”,他一字一頓,目光從來沒有離開過燕華,反而讓燕華有些不自在
老管家躬身應下,臨走時目光在燕華身上多停留了一瞬,終究沒敢多問
屋內重歸寂靜,炭火“噼啪“爆出幾點火星。燕華攏了攏身上的大氅,后退半步:“既如此,民女先告退了?!罢f完就準備轉身離開
她轉身的剎那,沐北歸突然抬手——“燕姑娘?!?/p>
指尖在即將觸到她袖角時生生頓住,懸在半空,像一段未出口的挽留。燕華回眸
“雪夜路滑...“他最終只是垂下手臂,“我讓人送你?!?/p>
“不必。“
話音未落,她的身影已沒入風雪。沐北歸站在原地,微微猶豫,還是跟著燕華的背影飛掠而去
燕華回到醫館,陸之舟已經在門口等候
“燕大夫,我已經玄甲軍去西城疏散了”,燕華莞爾一笑,有了玄甲軍的幫助,京兆府那邊怕也不敢說些什么,畢竟陸之舟現在可是鎮北將軍
“燕姑娘......”,殷吹笛一路跟著燕華,燕華疑惑的看著他,他從袖中抽出一卷布帛,燕華接過展開,竟是標注了全城危房的簡圖,墨跡尚新,顯然是匆忙繪制
“多謝侯爺”,沒有等待殷吹笛的回復,燕華轉身把布帛交給陸之舟,陸之舟接過,轉身沒入暮色中
看過布帛,城隍廟怕是容納不下這些疏散的人群,她甚至安排人把醫館收拾出來,臨時安頓民眾,可......,
殷吹笛看著燕華為難的表情,他還是忍不住出聲,“兵部有一批軍用帳篷可以臨時調來使用,只是需要三皇子的調令,你做好你的工作,剩下的交給我!”
“謝謝”,真誠的
“其他所有人”,燕華提高音量,瞬間周圍安靜下來,“半炷香后,城隍廟集合”
燕落等眾人,齊聲喊道,“是”
“燕大夫......”,老藥師帶著幾個藥童顫顫巍巍的走了過來,“燕大夫,我們也是醫館的一員,我們也要一起”
“是呀,燕大夫,帶上我們吧!”
燕華眼眶泛紅,看著這些人,他們赤誠的心,此刻是炙熱的
“好,出發”
城隍廟前的雪地被踩出縱橫交錯的痕跡,火把的光在風中搖晃,將眾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燕華站在青石臺階上,斗篷被風雪卷得獵獵作響。她手中的炭筆在城防圖上快速勾畫,將西城坊市分割成數個區塊,每個區域都標好了負責的醫者和壯丁。
“輕傷者左殿,重傷者右殿,凍傷者集中到東廂——青櫻,帶人燒姜湯!“
她的聲音不大,卻讓嘈雜的人群立刻安靜下來。陸家軍的老兵們看著這個年輕姑娘,玄甲軍中那些兵士看著這個年輕的姑娘,不由自主的為她折服,她身上總是有一種讓心信服的力量
“姑娘...“一個裹著破棉襖的老嫗顫巍巍拉住她,“我家的房梁塌了,攢了半輩子的銅板還壓在炕洞里......“
燕華蹲下身,平視著老人渾濁的淚眼:“阿婆放心,您先去那邊安置,都會好起來了,人活著最重要“
“燕大夫,西三巷的危房住戶全部轉移完畢,安置在城隍廟西廂?!瓣懼劭觳阶邅?,甲胄上還沾著碎雪,“按姑娘說的,老弱婦孺靠近炭盆,傷患集中南側廊下?!?/p>
燕華點頭,手中的炭筆在簡圖上又劃去一處標記。她身后豎著塊木板,上面貼著分區示意圖——救災區、醫療區、物資分發處,甚至還有專門用布幔隔出的“婦孺安撫處“,條理分明得讓在場的老兵們都嘖嘖稱奇。
殷吹笛不僅調來了帳篷和物資,還帶來了赤軍侯府的人,也快速的投入到這場災難的疏散中,赤軍侯府親兵在巷口架起大鍋。熱粥霧氣在冬日里騰騰生氣,帶給眾人希望
“燕大夫,西城有一片,是退役的傷兵聚集地區,他們......,不肯離開”
“帶我去......”燕華卷起圖紙,邊走邊解下自己的狐裘遞給綠竹,“給哭鬧的孩子發些飴糖,跟他們說......“她頓了頓,“等雪停了,姐姐教他們堆雪獅子。“
燕華站在窩棚前,寒風卷著雪沫撲在她臉上。那些老兵蜷縮在破敗的草席上,缺臂的、斷腿的、盲眼的……他們沉默得像一堆被遺棄的舊鎧甲,連雪花落進衣領都懶得拂去。
她沒有貿然開口,只是單膝點地,抱拳行了個標準的軍禮,那是她在渝州軍營的時候和沐北歸學的,所有老兵猛地抬頭,看著這個行著標準軍禮的女娃子
燕華看到眾人的目光慢慢的聚集在她的身上,才緩緩的開口
“北境的風雪,比這大得多吧?“她忽然道,聲音不輕不重,恰好能讓所有人聽見。
幾個老兵猛地抬頭,渾濁的右眼盯著她。他們都是從北境戰場負傷退下來的
燕華不急不緩地:“聽說當年薊陽關外,積雪能埋了戰馬,可守城的將士們——“她指了指老兵們身后的斷刀殘槍,“就是用這些兵器,生生在雪里挖出一條生路?!?/p>
“如今這雪,“她看著這些失去希望的老兵,“難道比敵人的刀箭還利?“
“小丫頭...“缺了右臂的老卒啞著嗓子,“你懂什么......,我們都是被遺棄的廢人“
“不,你們不是,你們為國,為民,為自己的家人,守衛和平,安寧,民眾不會忘記,歷史不會忘記,我們也不會忘記,我們都知道,我們還能在家吃一頓飽飯,都是你們用胳膊,腿,甚至是命換來的,以后我也會講給我的后輩聽,他們也會跟隨你們的腳步,保家衛國,上陣殺敵”
風雪的呼嘯并未掩蓋燕華的聲音,她清冷的聲線在穿透雪霧一字一句的傳入到哪些老兵的耳中,有些老兵已經按耐不住
“我記得有人說過這樣一句話,‘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你們在邊疆,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現在雪要壓了我們,難道不值得我們斗上一斗嗎?”
“老家伙們,難道我們要讓一個女娃娃看扁了?”其中一個老兵拄著拐杖,用盡全力的想要站起來,燕華快步上前,只是伸出手,等待著老兵抓住她的手
他們這些老兵因為殘疾受盡世人白眼,如今這個干干凈凈的姑娘卻給了他們無盡的尊重,老兵眼眶含淚,抓住燕華的手,一只腿也穩穩的站了起來
“雪會停的?!把嗳A褪下身上的大氅,披在老兵單薄的衣衫上淡淡的說道,“但有些東西,埋再深也凍不死。那是兵者的脊梁“
“都起來!“站起來的獨腿老卒吼道,“別讓個小丫頭看扁了!“
“眾位將士”,燕華再次開口,聲音清亮,穿透風雪,“待風雪停歇,我,燕華,必備好好酒......”,她微微一頓,“為諸位,慶功”
“慶什么功?“獨眼的孫瘸子啞著嗓子問。
燕華目光掃過每一張滄桑的臉:“慶諸位還活著。“
“活著?“斷腿的老趙苦笑,“我們這副模樣,活著還有什么用?“
她抬頭,目光灼灼:“活著就是最值得慶祝的事情,為護衛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有多少將士馬革裹尸,又有多少將士埋骨他鄉,你們的命是他們的命換來的,雪災當前,城中婦孺老弱無人庇護,哪些人中有你們犧牲的戰友的父母,兒女,兄弟姊妹,諸位在戰場上能披荊斬棘的殺敵,今日難道以殘軀就護不住他們的親人?“
一片死寂,只剩寒風呼嘯。
“東城三十七戶茅屋將塌,需懂架梁的好手?!把嗳A掃視一圈,繼續說道,“西巷糧倉被雪壓頂,需能攀高的勇士。“最后停在一處,“城南藥鋪缺人搬運藥材,需心細如發的老兵,“
忽然,缺臂的老錢用牙咬起地上的斷刀,“鏘“地插進土里:“他娘的!老子一條腿也能架梁!“
獨眼的孫瘸子摸索著站起來:“老子當年能百步穿楊,如今還辨不清個東南西北?帶路!”
燕華笑了,“好!待雪停之日,——我陪諸位喝個痛快!“
沐北歸踏雪而來,玄色大氅在風中翻卷如鷹翼。他本欲直接闖入,卻在窩棚外聽見了燕華的聲音——清亮,堅定,像一把劈開寒夜的劍。
他止步于陰影處,聽著她一字一句地說著,那些話語聽起來總是讓人暖洋洋的。風雪灌進他的領口,卻澆不滅心頭那股灼熱。
他知道,在渝州軍營時,她給哪些傷兵換藥時從不用憐憫的眼神,而是像對待同袍般拍他們的肩膀,鼓勵著他們,她在箭雨中穿梭,給每個傷員同樣的救治
她讓那些被遺忘的廢卒,此刻眼里有了光,在她眼中,眾生亦如星火,每一點光,都能照亮黑夜
沐北歸悄然退后,解下自己的玄狐大氅遞給隱在暗處的無常:“送去給她吧。“他知道這是她的護衛,而此刻的他,不方便出面
“轟——“
接連數聲悶響從西城傳來,大地仿佛都顫了顫。城隍廟前的人群瞬間安靜,所有人轉頭望去——遠處騰起一片雪霧,原本低矮的茅屋群已塌成一片廢墟。
“是布衣巷......”,有人突然說道,眾人突然齊齊的看向剛剛從布衣巷撤出來的民眾,若再晚上半刻,那巷子里二十多戶人家......,就全被埋在里面了
“他娘的!“角落里,失去右臂的老趙正用腳趾夾著炭塊,在磚地上劃出簡易窩棚的圖樣:“當年在漠北零下三十度都能扎營,這點雪算個屁!“
悲泣與怒吼交織在廟堂里。抱著嬰孩的婦人突然跪下哀嚎起來,卻被獨眼孫瘸子一把拽起:“妹子別哭!“他獨目里閃著光,看向燕華,“活著,比啥都強!“
燕華望向那片廢墟。雪還在下,將斷壁殘垣漸漸掩成一片平坦的蒼白,仿佛那些茅屋從未存在過。但此刻廟中,臨時搭建的帳篷中,熱火朝天的架梁聲、熬藥聲,像一把把利刃,生生剖開了這虛偽的寧靜。
——絕望是真的。
——但活著的人,總能從灰燼里扒拉出火星。
雪夜無月,城隍廟前卻亮如白晝。
數十支火把插在雪堆里,火光映著往來穿梭的人影——斷臂的老兵用牙咬著麻繩幫婦人捆扎草簾,稚嫩的孩童抱著比自己還高的柴堆踉蹌奔走
燕華半跪在雪地里,正給一個凍傷腳的老漢包扎。粗布條纏到第三圈時,頭頂突然多了一片陰影——赤軍侯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后,玄色大氅撐開,替她擋著風口。
陸之舟帶人扛著新伐的木頭回來,斷腿的老錢單腳蹦跳著指揮架梁。小兒鉆到最前面,踮腳給滿頭大汗的陸小將軍喂了顆糖。
雪仍在下,但每片雪花落進火把的光暈里,都成了轉瞬即逝的金屑。
——這一刻,他們不是侯爺,醫女,將軍,百姓,只是共同守護這座城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