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落解下大氅裹住燕華單薄的肩頭。她掌心冰涼,被他緊緊攥在手中。帶著她往外走去
“去哪?“燕華聲音發(fā)緊,腳步不由自主跟著他穿過重重回廊。
青石小徑漸漸隱沒在荒草間,遠處傳來夜梟凄厲的啼鳴。燕落停在一座新墳前,墳頭黃土還未生草。
“青櫻在這里?!?/p>
“胡說什么!“燕華猛地抽回手,踉蹌后退兩步,“這荒郊野地的......“她聲音突然哽住,月光正冷冷照著碑上“青櫻“二字。
燕落從背后穩(wěn)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掌心傳來的顫抖讓他心如刀絞。怪不得那夜燕落會獨留她在宜蘭殿,怪不得回到醫(yī)館每個人都忙的不可開交,只是為了避開她,怪不得綠竹......
“是誰?”
“她替你擋了這劫。“燕落收緊雙臂,將人深深地擁入懷中,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夜風嗚咽著卷過墳塋,帶起幾片枯葉在空中打著旋兒。
“華兒。“燕落突然從背后環(huán)住她發(fā)抖的身子,下頜抵在她發(fā)頂,“青櫻在你房里中箭...“
他趕回時——燭臺翻倒,血漬浸透了青櫻最愛的藕荷色裙裎。那支玄鐵箭還釘在窗欞上,尾羽猶自顫動。
懷中的身軀驟然僵直。“所以......,是誰?”
“本想等查明......“話音戛然而止。他感覺到溫熱的液體浸透前襟,卻并未發(fā)出任何聲音
燕華的聲音混著濃重的鼻音刺破寂靜:“三日了,鬼樓何時這般不濟事?“
燕落手一頓。這支神秘勢力如同鬼魅般無跡可尋,連鬼樓的暗探都折了七八個。他聲音沉得能擰出水來:“對方藏得太深。“
“他們要殺的是我?“燕華突然轉(zhuǎn)身,月光在她眼中凝成兩柄寒刃。
燕落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他攥緊了拳頭,誓要找到這些人,他不會讓燕華陷入危險之中。
都怪她,那些醫(yī)案本該是她整理的,若不是突發(fā)雪災......,醫(yī)案太多,青櫻也不會幫她整理醫(yī)案
燕華的手在袖中攥緊——殿上那些人,定伯侯,貴妃,萬俟鴻,甚至帝王莫測的心思,都明晃晃擺在那里??善?.....
“張伯禮?“她猛地抬頭。
“查過了?!把嗦鋼u頭時,“不是他“
夜梟凄厲的啼叫不絕于耳。燕華突然拂袖轉(zhuǎn)身,衣袂掃過墓碑——“回吧”
醫(yī)館內(nèi)一片死寂,連藥碾滾過銅臼的聲響都輕了幾分。大家都踮著腳尖穿行回廊,平靜的燕華讓人更加心疼,她不哭不鬧,只是平靜的做著自己的事情
洛凌楓與周岐在偏廳來回踱步,陸老夫人的手術迫在眉睫,可他們還有很多疑惑未解,只是誰也不敢上前詢問。
萬俟悔每日辰時必至,卻只在院中石凳上枯坐。老將軍眼底的血絲比戰(zhàn)袍上的紋路還密,腰間佩刀隨著他焦躁的指節(jié)輕顫——多年前沒能護住妻子,如今竟又有人將主意打在他女兒的頭上!
萬俟悔一拳重重的砸在石凳上?;噬想m準他留京三月,可這些廢物查了七八日,竟連兇手的影子都沒摸到。昨日他試探著提起帶她回并州,她卻說:“我的病人都在這里?!?/p>
檐下鈴鐺叮當作響,驚飛滿樹寒鴉
燕華推門而出,一襲素白長衫更襯得她清冷如霜。她朝萬俟悔微微頷首,目光便轉(zhuǎn)向綠竹:“洛凌楓他們可到了?“
“在醫(yī)館前廳候著呢!我這就去叫“綠竹匆匆而去
不一會廊下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周岐走得急了,過門檻時一個踉蹌,險些撲倒在地。
“慢些。“燕華伸手虛扶,帶著兩人進了書房
書房內(nèi),圖紙鋪了滿案。每一條神經(jīng)脈絡皆用秋香色勾勒,血管分別以靛青和朱砂細描,旁邊蠅頭小楷密密麻麻標注著手術步驟、麻醉時效,連最微末的意外應對都詳盡非常。
“三日后手術?!把嗳A指尖點在某處穴位,“凌楓做我的助手,周大夫負責監(jiān)測病人體征?!?/p>
洛凌楓凝視圖紙,雖見識過她處理急癥的手段,卻從未想過一場手術竟能精密如此。
周岐盯著圖中某處止血方案,詫異萬分,這般周全的準備,非得千百次錘煉不可得。余光瞥見洛凌楓專注的側(cè)臉,心頭不免泛起酸澀——若早兩年遇見燕大夫......
窗外暮色漸沉,最后一縷霞光掠過燕華案頭的手術刀,寒芒如雪。
雖然手術方案已定,但洛凌楓還是有些擔憂師傅,可此刻的她,看不出悲傷,甚至看不出其他的情緒,就像個木偶
“師傅......”,洛凌楓有些擔憂的看著燕華
“我沒事,這些資料你們帶回去好好看看,做好萬全的準備”
“是,師傅”
“公子,是無間閣的人。“長安垂手立在青玉案三步外,燭火將他緊繃的下頜線映在紗屏上。
沐北歸執(zhí)筆的手未停,朱砂筆尖在軍報上勾出一道血痕:“鬼樓可知?“
“燕落公子應當已得了信,只是......“長安喉結(jié)滾動。自蘇清漪死后,鬼樓七十二分舵如失巢之蜂,朱雀雖有鐵腕,但依然還是很多人心思各異。燕落接手后雖以鐵腕整肅,到底難復當年蛛網(wǎng)般迅捷的情報脈絡。此番能查到無間閣已屬不易,可那不過是個認錢不認人的殺手窩......
“把我們的線報全數(shù)透給燕落。“沐北歸突然擱筆,硯中墨汁驚起細微漣漪。
長安瞳孔微縮——這可是殘月......!卻終究抱拳應諾:“屬下即刻去辦?!?/p>
“無間閣......“他低喃著,墨瞳里倒映出卷軸上猩紅的朱砂小字。
此閣如附骨之疽,無根無萍。聯(lián)絡皆以枯雪蓮為信,三更置于十字路口東北角,翌日三更便得一枚黑玉骰子。骰面幾點,索命幾萬金,倒是比閻羅殿的生死簿還貴上三分。
立規(guī)矩有二,一曰三不殺,不殺皇室,不殺恩主,不殺同閣,違者剝皮抽筋,懸于閣門,二曰銀貨兩訖,殺人前收銀一半,事成后取尾款,若失敗,分文不取,但雇主必死,閣主身份成謎,入閣之人都是窮兇極惡之人,甚至有人為了入閣親手弒親,以示絕情
燕落冷笑。好個“銀貨兩訖“的規(guī)矩,事敗則雇主必死——難怪近兩年聲名鵲起卻無人追查,原來活口早被自己人滅了個干凈。這個組織是近兩年聲名鵲起,據(jù)說從無失手,是之為無間地獄,故為無間
燕落看著上手的消息,此次有人幫了他,是誰?是敵是友?目的是什么?
“公子“,黑影跪在階下,“消息是從......殘月暗樁遞來的?!?/p>
燕落倏地攥緊卷軸,殘月?沐北歸?他瞇眼望向窗外——“知道了......”
燕落想知道,無間閣殺錯了人,這筆賬應該怎么算?雇主是誰?和燕華有過節(jié),且近日和無間閣接觸過的人并不在其中,到底是誰?要置燕華于死地
“定伯侯那邊有什么動靜嗎?”燕落對著空氣問道,他知道有人會回
“沒有”,京楚沒有任何起伏的回稟
燕落的手指有節(jié)奏的敲擊著桌面,這是燕華的習慣,只是和她呆在一起久了,他也慢慢習慣了,這種有節(jié)奏的敲擊,竟也能讓他冷靜的思考
哪些人躲在暗處,他們抓不著摸不到,那就來個引蛇出洞,只是此事需要有人幫忙,燕落猛地起身,躍身跳出窗外,身影淹沒在黑暗之中
晨霧未散時,醫(yī)館門前青石板上已落下一道修長身影。
“言公子何時進的京?“燕華指尖在藥柜上微微一頓。鎏金簾櫳外,言固一襲云水藍錦袍晃得人眼花,腰間玉佩叮咚如泉,他朗笑出聲,玄色錦袍上的金線云紋在晨光里流轉(zhuǎn):“來了三五日,今日才得閑來叨擾。“他目光掃過內(nèi)堂,“燕落兄弟不在?“
“家兄出門了。“燕華余光瞥向案頭未合的手術圖譜,面上仍端著淺笑,“言公子若不嫌簡陋......“,客套話里藏著送客之意。
不料言固竟順勢跨過門檻:“那便叨擾了?!?/p>
茶過三巡,燕華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杯沿。聽著言固說起購置東街宅院、接嚴老夫人進京的打算,她頷首淺笑,余光卻頻頻瞥向滴漏。案上脈案堆了半尺高,偏生今日連萬俟悔都不見蹤影——
“寧兒!“
粗獷嗓音劈開滿室客套,萬俟悔拎著雕花食盒大步流星闖進來,鎧甲未卸的腰間還掛著晨露。燕華倏地起身,袖口帶翻茶盞都未察覺:“將軍來得正好!“
萬俟悔愣在當場。昨日這丫頭對他還冷淡的很,今日怎就......?
“這位是永州言家家主言固公子?!把嗳A素手輕抬,袖間藥香浮動。轉(zhuǎn)身時鬢邊珠釵微晃,在言固驚詫的目光中輕聲道:“這位是撫遠將軍萬俟悔......亦是家父?!?/p>
萬俟悔虎軀一震,青銅護腕磕在案幾上發(fā)出悶響。他望著女兒低垂的羽睫,胸腔里涌起的熱流幾乎要沖破鎧甲——她竟愿在人前認他!
“寧兒,“老將軍突然按住右膝,眉間皺起溝壑,“替為父配副藥膏可好?這并州落下的老寒腿......“話音未落,就見女兒瞳孔猛地收縮。
燕華指尖無意識揪緊裙裾。她竟從未察覺他腿上有傷?那每次跨馬而來的利落身姿,原來都忍著劇痛么?
“女兒告退?!八掖倚卸Y退下,轉(zhuǎn)過屏風時才敢讓呼吸亂了一拍。
廳內(nèi)茶香漸濃。萬俟悔談塞外風沙,言固說江南漕運,一老一少竟聊得投契。待到暮鼓敲響,燕落踏著滿院燈影歸來時,正見言固遞上灑金請?zhí)骸笆蘸蠛衢_宴,還望賞光。“
燕落含笑應下,卻在馬車駛遠后驟然冷眸:“查言固的行蹤。“他盯著請?zhí)辖鸱劾L的雪蓮——這好似太巧了些
青櫻的死,像一根生了銹的針,深深扎在燕華心口最柔軟處。她面上平靜如水,晨起問診、配藥、研習醫(yī)案,只有夜半無人時,銅鏡里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才會泄露出痛楚。
她至今記得初見青櫻那日。那年她和燕落剛在京城還未站穩(wěn)腳跟,在集市上看見那個跪在塵土里的姑娘。青樓老鴇的脂粉味熏得人頭暈,而青櫻眼中噙著淚,像只待宰的羔羊。
她本不該多管閑事,可青櫻拽住她衣角的手,讓她想起當年那個在冰冷屋子里瑟瑟發(fā)抖的萬俟寧。
“叫什么名字?“回程的馬車上,她問。
“奴......沒有名字?!吧倥穆曇艏毴粑孟?。
那時正值暮春,路邊的櫻花被風吹落,沾在少女烏黑的發(fā)間。她忽然想起白居易那句“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便道:“就叫青櫻吧。“
只是沒想到青櫻竟然是個廚藝天才,總是能憑她三言兩語就復刻出她口述的吃食。她曾打趣說,便是宮里的御廚,也及不上青櫻熬的一碗白粥。
銅鏡突然蒙上一層霧氣。燕華抬手,摸到滿指冰涼,青櫻的仇她會報的,只是她現(xiàn)在需要權(quán)力,鬼樓也好,沐北歸也好,靠別人總是不如靠自己,現(xiàn)在,她救下了陸之舟,如果陸老夫人的手術能成功,陸家就會成為她最大的依靠,加上萬俟悔的背景,至少現(xiàn)在沒有人在明面上敢動她,不然為什么會有刺殺
既然有人讓她死,她就偏要好好活著,活著給哪些人看,她燕華不是好折辱的
“姑娘,有位病人指名要見您?!熬G竹的叩門聲驚醒了燕華的思緒,姑娘交代過,如果病人,不管多晚,都要接下來
“現(xiàn)在?”聞言已猛地起身——三更天來叩醫(yī)館大門的,必然是急診。
前廳里,一盞孤燈映出個纖弱身影。那女子牽著一個戴紗笠的孩童,見燕華進來慌忙屈膝:“燕大夫恕罪,奴家綰柔,這是我家小公子元佑,您哪日說......,小公子的病可治,奴家回去特稟明家主,家主特命奴家?guī)」觼碓\。“她聲音輕得像怕驚了夜露,“只是白日里......實在不便,只好夜間叨擾“
燕華眸光微動。是那日皇宮里遇見的二人?
“無妨。“她蹲身與孩童平視,“元佑公子可愿讓我看看?“指尖懸在紗笠旁,等一個許可。
孩子仰頭望向綰柔,得了頷首才解開系帶。面紗滑落的剎那,燕華還是忍不住輕嘆一聲,雖然那日初初檢查過,現(xiàn)在看上去還是有些心疼的,燭光下那道唇裂如殘月,從鼻底蜿蜒至唇珠,生生將一張玉雪可愛的臉割裂成兩半。
燕華的指尖輕輕撫過孩童的唇瓣,輕輕托起元佑的下頜細細端詳,溫熱的呼吸拂在孩子緊繃的小臉上
“二度唇裂,幸而未傷牙槽?!八砷_手,朝惴惴不安的綰柔寬慰一笑,“能治?!?/p>
只是孩子還小,而且這一類的手術需要專門的美容針才行,當時她并未考慮過這一類的手術,也并未做這一類的工具,打造工具加上手術準備,可能需要一些時日
需特制一套美容針具,約莫半月光陰?!爸讣庠诎干咸搫潱暗谝淮问中g修復唇部肌理,往后進食言語皆無礙;三月后二次修整疤痕;再三月最終縫合,唯余一線淺痕......“忽然蹲身與孩子平視,“會像月亮留下的吻痕,反倒比旁人特別些。“
元佑的指尖無意識地揪緊了衣角。
自出生起,那道猙獰的裂痕便如同詛咒——宮人們背地里喚他“天狗噬月“,說他是不祥之兆,會動搖國體,口口聲聲讓父皇賜死他,母妃抱著他跪在雪地里苦苦相求,才換得偏居別院。父皇雖偶來探望,可每次觸及他嘴唇時,眼底那抹來不及掩藏的嘆息,都像刀子般刻在他心上。
無數(shù)個深夜,他對著銅鏡用胭脂涂抹那道裂隙,直到淚水將朱砂暈成血痕。
直到那日宮墻外——
“能治的,小問題?!?/p>
女子清凌凌的嗓音劈開陰霾,像三九天里突然照進的陽光。她說得那樣輕巧,仿佛他臉上這道讓御醫(yī)們束手無策的殘缺,不過是孩童磕破的油皮。
此刻,他望著燕華沉靜如水的眼眸,胸腔里有什么在劇烈鼓動。綰柔的手帕突然按在他眼角,他才驚覺自己竟落了淚。
元佑突然抓住她的袖擺,又慌忙松開。他不敢開口,怕一出聲就會泄露哽咽——原來神明真的聽見了他每年生辰許下的愿望。
三更的梆子聲遙遙傳來。燕華望著元佑的馬車消失在長街盡頭,燈籠的光暈在青石板上拖出一道搖曳的影。
明日陸老夫人便要入館問診,屆時不知多少雙眼睛會盯著這方寸之地——太醫(yī)院的、各府探子的、還有......那些藏在暗處的。
她忽然低笑一聲,既然這世道容不得她只做個懸壺濟世的醫(yī)者,那便讓這柄刀既割得開血肉,也剖得穿陰謀。橫豎——“佛魔之間,不過是一把刀的距離。“
“姑娘,該歇了?!熬G竹捧著安神湯欲言又止。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