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俟悔終究還是搬進了醫館住下,執拗地想要彌補這些年錯失的親情,這個在戰場上令人聞風喪膽的將軍,如今日日圍著灶臺轉悠,笨拙又認真地學著給燕華做并州的特色小吃。炸得金黃的糖糕、晶瑩剔透的涼粉、各式各樣的面食點心,據說都是萬俟寧小時候最愛的吃食
燕華其實也很喜歡這些吃食。她雖生在江南,卻天生一副北方人的胃,尤其鐘愛各種面食。從前朋友們常打趣說她該是個山西姑娘,她總是笑笑不作答,這或許就是血脈里的記憶。
她捧著剛出鍋的糖糕,燙手的溫度讓她不得不來回倒換著手。在萬俟悔期待的目光中,她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滾燙的糖漿頓時燙得她嘴唇發疼。
“寧兒.....燙著了吧?快,喝口茶緩緩。“萬俟悔慌忙遞上一杯晾得微涼的茶水,眼中滿是心疼與自責。
燕華望著萬俟悔那小心翼翼又滿懷關切的神情,心頭涌起一陣陌生的暖意。從小到大,除了楊老師,再沒有人給過她這樣的溫情。父母的關愛都給了弟弟,她一個人長大、一個人上學、一個人告別、一個人工作和生活。多少個除夕夜,她都是借著值班的名義,用忙碌來沖淡那份無人團圓的寂寥。
糖糕的甜香在唇齒間彌漫,混著舌尖微微的灼痛,讓她恍惚覺得,來自萬俟悔的愛,卻是如此滾燙又真實的
燕落靜靜立在門廊下,望著燕華臉上久違的燦爛笑容,心頭泛起陣陣酸澀。多久沒見她這般開懷了?看著她那明亮的笑容,很開心也很心疼,但心中還是不免有隱隱的心酸和微微的妒忌,那笑容不是為了他。
萬俟悔轉頭瞧見燕落,臉上頓時綻開欣喜,抬手就要喚“翼兒——“,話到嘴邊卻生生頓住,手臂在半空僵了一瞬,最終只是輕輕招了招:“燕落,快來嘗嘗。“
燕華聞聲轉頭,眉眼彎彎地捏起一塊糖糕,小跑著遞到燕落跟前:“嘗嘗看,甜而不膩,真的很好吃。“她仰著臉,眼底盛滿期待的光。
“華兒......,少吃一些,“燕落接過還冒著熱氣的糖糕,在她灼灼目光中咬了一口。甜膩的滋味在舌尖化開,卻讓他想起從前饑寒交迫的日子。那時她總把吃食讓給他,自己餓著肚子,久而久之落下了胃疾。偏生她又最愛這些難消化的甜食,每每貪嘴后總要難受許久。
“知道了......“燕華嘟囔著,卻又偷偷咬了一大口,沖他狡黠一笑,轉身小跑著回到石桌旁。裙裾在青石板上掃過,像只翩躚的蝶。
燕落緩步跟上,喉結動了動,終究將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云若的事......還是改日再說吧。假云若沒費什么周折就招了供——那日云若剛到西霞寺就被囚禁,幸而隨身帶著手術刀,拼死割斷繩索逃了出去。被追兵逼至懸崖,她終究不愿成為脅迫燕華的籌碼,縱身一躍,尸骨無存。
至于相貌相似,她也查實,確實只是巧合。這假云若本名江鈴兒,原是戲班賣唱的姑娘,因不堪班主虐待逃了出來,陰差陽錯被那些人收入麾下。云若死后,她便被派來頂替。燕華的真心相待讓她幾度動搖,奈何受制于人,只得將那些令人成癮的毒藥偷偷換成了安神之物。
如今她身中劇毒,他已將他送回鬼閣,這條命,她還不能丟。燕落望著燕華歡快的背影,將滿腹心事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掛上一抹漾開的笑容,坐在她的對面,看著她開心的吃著東西。
“華兒,今日是言固的暖房宴,你要去嗎?“
燕落的聲音讓她回過神來。她這才想起這回事,卻實在提不起興致。“不想去我們就不去。“她輕聲說道。
言固這個人,總讓燕華覺得有些蹊蹺。他幾次出手相助卻從不求回報,唯一的要求不過是讓燕落寫幾首詩詞。雖說外界都傳言固愛詩成癡,可上次在言家賞菊宴上,她分明注意到,當他讀詩時,眼中根本沒有真正的癡迷之色。
正當她猶豫之際,綠竹急匆匆地走了進來:“姑娘,言家的馬車已經到門口來接人了。“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詫異。就連一旁的萬俟悔也露出驚訝的神色——宴會雖發了請帖,但向來都是賓客自行前往,這般直接上門接人的做法還是頭一遭,未免有些強人所難了。
“那就走吧。“燕華輕嘆一聲。事已至此,不去反倒顯得刻意。
她起身回房更衣,萬俟悔為了彌補這些年的虧欠,特意為她置辦了滿滿一柜子的新衣裳。手指在素色衣裙上停留片刻,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取出了旁邊那件淡粉色的衣裙。平日里她總是穿著白色或淡綠色的衣裳,這樣嬌嫩的顏色倒是極少嘗試。
當燕華重新出現在院中時,所有人都為之一怔。淡粉色的衣裙襯得她肌膚如雪,櫻唇更顯嬌艷。精巧的五官在這樣明媚的色調中愈發靈動,整個人宛如初綻的桃花般明媚動人。
告別了萬俟悔,兩人沉默地登上言府派來的馬車,車廂內一片寂靜,只有車輪碾過青石路的轆轆聲響。
抵達言府時,門外已停著數輛裝飾華貴的馬車,其中不乏朝中重臣的座駕,足見言固在京城的人脈之廣。其他賓客都規規矩矩地排隊等候下車,唯獨他們的馬車徑直穿過人群,停在了言府正門最顯眼的位置。
這般特殊的待遇立刻引來了眾人探究的目光。有人認出他們后,竊竊私語聲便如漣漪般在人群中擴散開來。燕華不由得看向燕落,言固此舉無異于再次將他們推向風口浪尖。京城是什么地方?權貴云集,一個五品官都算不得什么,更何況她這個空有封號的縣主
馬車穩穩停住,車夫恭敬地掀開車簾。燕華深吸一口氣,心中的疑慮越發深重——言固,究竟意欲何為?
踏入言府大門,燕華便被徑直引向內院。燕落作為男賓不便同行,只能站在原地目送她離去,眼中滿是擔憂。燕華朝他微微頷首,帶著綠竹跟隨言府小廝穿過曲折的回廊。
言府的布局與永州宅邸幾乎一模一樣。通往內院的甬道兩側花團錦簇,在這京城的寒冬里竟開得如此繁盛,著實令人稱奇。燕華暗自思忖,這言府的花匠必定是個培植花卉的能人。
大片妖艷的海棠紅得刺目,其間點綴著形似瓜葉菊的奇花。那些潔白的花瓣邊緣泛著詭異的猩紅,在寒風中微微顫動。燕華不由駐足多看了兩眼——在醫院綠化帶常見的瓜葉菊,各種顏色均有,但從未見過這般妖異的色澤。
穿過花圃時,她突然蹙起眉頭。那股若有若無的腐尸氣息,對曾在實驗室日夜解剖的她來說再熟悉不過。這片看似絢爛的花圃下,究竟埋藏著什么?
“這花開得真好,在這樣的季節還能開的這么茂盛,想來打理的花匠定是一個養花高手。“燕華狀若隨意地開口,“我院子里也想種些,能否討教一二。“
“回縣主的話,“領路的小丫鬟低著頭,聲音細若蚊蠅,“這些花兒...都是我家公子親手侍弄的。“
燕華眸光一凜。竟是言固親自料理?言固,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九曲回廊,環繞著言府的亭臺樓閣,每個地方都打理的精致無比,走了約莫一刻鐘,到了一個院門,上面寫著福安齋,應該是老夫人的院子了
一個干凈整潔,一絲不茍的嬤嬤迎了出來,“老夫人聽說燕大夫接了帖子,高興壞了,早早的便派了馬車去接,就怕燕大夫不來”
這么說來,接她是老夫人的意思?她和言老夫人只是匆匆的一面之緣,當日言老夫人雖表現出對她的喜愛,但她以為那只是一種客套,今日老夫人之舉,到底是為了什么?
言老夫人端坐在紫檀木雕花椅上,滿頭銀絲一絲不茍地綰成高髻,頭上還是簪著那支古樸的碧玉簪,歲月果然不敗美人,雖然沉淀了光陰,卻也生出了幾分歲月的溫潤,唇角微微上揚,那是一種習慣的從容的未消,即便年邁,身軀也不顯佝僂,那日的匆匆一瞥,今日才仔細的看清了她
眼角那枚淚痣是獨一無二的象征,這樣的女人,不言不語只是靜靜的坐在哪里,也總是會讓人忍不住驚嘆,會忍不住猜想,她又是經歷了怎樣的故事,才能是如今這般的模樣,溫柔又疏離,親切又不失威儀
“是燕丫頭來了嗎?“言老夫人遠遠就伸出手,聲音里透著過分的親熱。
燕華剛踏進門檻,腳步不由得一頓。這位老夫人的熱情來得實在突兀,但礙于禮數,她還是上前握住了那只伸來的手。言老夫人的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圓潤光潔,腕間那只通透的翡翠鐲子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
還沒等燕華反應過來,老夫人已經順勢將腕上的翡翠鐲子褪下,直接套進了她的手腕。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讓燕華心頭一緊——從言固在京城遞帖子開始,到此刻老夫人莫名的厚待,處處都透著精心設計的痕跡。可她實在想不通,言家究竟在圖謀什么?
老夫人緊緊攥著燕華的手,不由分說就將她按在自己身旁的座位上。隨著賓客陸續到來,燕華幾次想要抽回手,卻發現老夫人的力道大得驚人,根本掙脫不開。
從游園到入席,直至宴席結束,言老夫人始終將她牢牢拴在身邊。最尷尬的是送客時,老夫人仍拽著她不放,燕華只能盡量往角落里站,試圖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這般刻意的親近,自然逃不過滿堂賓客的眼睛。果然第二日,京城就傳出了她與言固正在議親的消息,說是言家有意娶她過門。
聽到這個傳言,燕華的眉頭深深皺起——看來這一切,都是言家早就設計好的局。
燕華自然不會天真地以為言固是真心傾慕于她才起了娶親的念頭。自相識以來,言固從未對她流露過半分情意,那雙看似溫和的眼睛里,總是讓人捉摸不透。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言家究竟想從她身上得到什么?
近來醫館突然成了媒婆們頻繁造訪之地,隔三差五就有說親的人上門。萬俟悔為此惱怒不已——他好不容易尋回的女兒,豈能就這樣輕易許人?更何況,在他心里,燕華要嫁也必得嫁個真心相待的良人。若尋不到合意的,他寧愿養女兒一輩子。
后來再有媒人登門,萬俟悔直接提著劍將人轟了出去。寒光凜凜的劍鋒嚇得那些三姑六婆再不敢輕易踏足,醫館總算清靜了些。
這般吵吵嚷嚷地過了些時日,倒也沒再起什么風波。燕落曾派人夜探言府,卻發現這座宅邸的守衛嚴密得反常。按理說一個商賈之家,即便與權貴交好,也不該有這般銅墻鐵壁般的戒備。無奈之下,只得先派人暗中盯梢,等待合適的時機再作打算。
更深露重,夜色深沉,沐北歸如一道暗影無聲無息地潛入她的房間,靜立在窗前。月光勾勒出他緊繃的輪廓,那雙總是冰冷帶著冷冽的眼睛此刻燃著難以壓抑的怒火,死死盯著案幾后專注書寫的燕華。
“既然能躲過鬼樓的守衛,不如你去言府探一探?“燕華頭也不抬地說道,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
“探什么?“沐北歸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提到言府二字時,他攥著窗欞的手指關節泛白。這些日子京城傳得沸沸揚揚的議親傳聞,還有那些絡繹不絕的媒婆,總是讓他很是不爽。他胸中那些控制不住的翻涌的酸意——那些人憑什么?那些人怎么能配上她的溫柔和淺笑。
“言府的花圃開的格外的艷。“燕華半開玩笑地說著,卻忽然意識到什么似的頓住筆,抬起頭看著沐北歸,他既然能屢次避開鬼樓頂尖護衛和燕落布下的暗哨潛入她的房間,那進入言府對他來說應該也不是難事。
“你竟然還管人家花開的艷不艷?“沐北歸賭氣般別過臉去,語氣里帶著罕見的幼稚。他本不該這樣失態,可一想到言府那些明里暗里的動作,想到那些覬覦燕華的人,他就控制不住胸中那股無名火。
“我總覺得言府的花圃下面藏著什么。“燕華若有所思地放下筆。
沐北歸沒有回答,只是猛地轉回頭,目光如炬地盯著她,仿佛要在她身上灼出一個洞來
燕華指尖輕點案幾,低聲道:“而且,我也想知道,言府為何要這般大費周章?“她眉頭微蹙,眼前浮現出老夫人緊攥她手腕的畫面,以及言固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在永州時,她就隱約察覺這對母子之間暗流涌動,遠非表面那般和睦。
沐北歸凝視著她陷入沉思的側臉,胸中那股無名火竟莫名平息了幾分。這些日子他也在暗中追查,發現那些沸沸揚揚的議親傳言,源頭竟都指向言府。蹊蹺的是,眾多上門提親的人家中,唯獨不見言府派來的媒人。
他先前夜探言府時,并未發現什么異常之處。那些雕梁畫棟的屋舍,井然有序的仆役,看起來與尋常富貴人家別無二致。只是燕華說的那片花圃,他當時未曾留意。既然燕華覺得有問題,他倒不介意再走一趟,仔細探查一番。
月光透過窗紗,在兩人之間投下明滅可見的光影。沐北歸眸光微動,視線落在燕華微微抿起的唇線上。他似乎應該加快一些腳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