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凌楓緊握著鑷子的手微微顫動，藥碗里的酒精潑濺出來，“你真的不要命了......”，他近乎嘶吼著扯開沐北歸染血的衣服，箭頭沒入肩胛，傷口猙獰可怖，之前未愈的狼爪傷痕還翻卷著，暗紫色的血痂與新鮮的血痕層層交疊，再加上昨晚毒發(fā)元氣大傷，此刻的他倔強(qiáng)的抿著嘴唇，隱隱甚著血絲
燭火在藥香中明明滅滅，洛凌楓手上的刀剪來回穿梭，燕華教他的清創(chuàng)手法早已熟稔于心，可這次傷口深可見骨，混著狼爪舊傷的腐肉，每一刀下去沐北歸都要渾身緊繃。兩個時辰過去，紗布層層纏繞的肩胛滲著血水，洛凌楓的后背也被冷汗浸透。
“明日宮宴，萬俟將軍與多位朝臣皆在受邀之列，還有......”，長安垂首立在陰影里，抬眼瞥見榻上虛弱的身影，“還有公子，圣旨明日一早便會到府上了”
洛凌楓將沾滿了血水的棉巾狠狠的甩進(jìn)銅盆，水花濺濕衣襟，“所以......今晚的刺客是那位的手筆？他還真是......，”他望著沐北歸泛著青灰色的臉色，冷汗順著蒼白的下頜滑落，在繃帶邊緣暈開痕跡
“以你這樣的狀態(tài)入宮，簡直就是不給你留活路“，沐北歸勉力撐起身子，指節(jié)攥住床頭幔帳，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給我一粒龍血丹......”
“不行......”，洛凌楓猛然轉(zhuǎn)身，“上次毒發(fā)剛用過，再服就是拿命換了，”他看著沐北歸眼底的執(zhí)著，雪災(zāi)時他動用了殘月的力量，已經(jīng)讓那人有所察覺，這些時日更是瘋狂的刺探，這次進(jìn)宮怕是是兇多吉少
沐北歸抬起猩紅如血的眼睛，喉間擠出破碎的聲音，“你還有別的辦法嗎？”
“我......”，他確實沒有更好的辦法，“或許師父......，”燕華那么厲害，她一定有什么辦法的
話未說完就被打斷，“不行......”，沐北歸猛然的發(fā)力，傷口處開始隱隱有血住滲出，緊緊抓住沐北歸的手腕搖搖頭
洛凌楓無奈的垂下肩膀，夜風(fēng)卷著血腥撲了進(jìn)來，吹的蠟燭忽明忽暗，良久，他長嘆一口氣，打開藥匣的夾層，取出一枚赤金色丹藥，“明日我暫時用金針封住你的幾處大穴，再服下這顆龍血丹，不過，最多兩個時辰，你必須回府”
沐北歸虛弱的頷首，蒼白的唇動了動，卻沒有發(fā)出聲音，洛凌楓一邊收拾沾滿血污的紗布，一邊絮絮叨叨的咒罵，“你真的是不要命的瘋子......，我下輩子我一定繞著你走”
可顫抖的手還是暴露了他的擔(dān)心，燭火照著他翻紅的眼眶，把擔(dān)憂揉進(jìn)罵聲里
御書房內(nèi)，凝滯著散不去的蕭殺之氣，殷全垂首立于丹墀之下，喉結(jié)滾動著壓低聲音：“稟皇上，劉弋的箭射中那人肩胛。他負(fù)傷繞著街巷奔逃，最終在赤軍侯府附近失去蹤跡”
朱批未干的奏折堆滿案幾，瀝任一擲出狼毫狠狠的頂入屏風(fēng)，墨汁飛濺，“果然是他嗎？”帝王寒芒畢露的眼眸掃過窗外的竹影，雪災(zāi)時赤軍侯短時間調(diào)動了大量的糧草，這可和他平日里混世魔王不理俗事的形象完全不符合
他派人多番刺探，均是無果，只是今夜劉弋既然已經(jīng)射中了他，那么明日試探一番也就更清楚了，瀝任一的眼底翻涌著殺意
殷全將頭埋得更低，連呼吸都放得極輕。殿內(nèi)燭火突然爆了個燈花，驚得他渾身一顫。只聽瀝任一慢條斯理擦拭著指腹的朱砂，尾音拖著冰碴：“明日宮宴，傳蕭策一并入宮。“
待殷全退下，御書房重歸死寂。瀝任一凝視著案上被朱筆勾得面目全非的折子，心中翻涌著的猜忌與殺意扭曲了他的面部表情
卯時三刻，天邊剛泛起魚肚白，圣旨已到了醫(yī)館。萬俟悔望著紅綢上“攜燕華入宮赴宴“的御批，蒼老的指節(jié)微微發(fā)緊。燕華無奈的倚在門框上，想著那些宴會上明槍暗箭的寒暄、攀比成風(fēng)的八卦，不由蹙起眉——這些宴席，怕是比她面對的高難度的手術(shù)都要難應(yīng)付。
暮色漸濃，在綠竹的協(xié)助下，燕華換上整潔的衣服，披上一件蘇白色的披風(fēng)，檢查醫(yī)藥箱讓綠竹滴著，跟隨萬俟悔上了馬車，進(jìn)宮赴宴
“宮里規(guī)矩多，華兒務(wù)必要跟在為父身邊”，萬俟悔再三囑托，說著拿出食盒，“先吃一些果子墊墊肚子，宮宴一貫是吃個樣子的，別餓著自己”
“阿爹，這次皇上讓你帶著我入宮，是為了賜婚的事情？”燕華隨意的問著
“怕是如此”，萬俟悔緊皺著眉頭
“那......”，燕華心中一緊，如果皇上真的要亂點鴛鴦，她該如何拒絕，更何況點的還是只濫情的鴛鴦，嘖嘖嘖，看著燕落拿回來的凌王世子的資料，她都忍不住感嘆一句，這位兄臺竟然沒有精盡人亡，也是奇跡
“放心，有我在，我定是不會讓你嫁給那樣的人”，萬俟悔拍拍燕華的手，以示安慰
燕華閉上眼睛，萬俟悔是在傳統(tǒng)的思想下長大的，忠君是他的信仰，肯定不會抗旨硬剛，最多也就是找個理由推脫，而蘇朝雨就是最好的理由，這基本就是讓他們別無選擇
宮墻朱紅似凝血，晨霧未散，馬車碾過青石板在宮門前緩緩?fù)ｑv。燕華扶著父親的手下車，宮道兩側(cè)早停滿雕花馬車，簪纓世家的貴眷們交頭接耳，環(huán)佩叮當(dāng)聲里混著綢緞摩擦的窸窣，如同打翻的胭脂匣般熱鬧。
“參見縣主！“尖細(xì)的嗓音穿透嘈雜。一個小太監(jiān)踩著碎步奔來，腰間魚符隨著動作輕響，“皇上有旨，特準(zhǔn)縣主乘車直抵宣宜殿。“
話音未落，四下驟然安靜。數(shù)十道目光如芒在背，大人公子，貴婦小姐們目光紛紛投注在燕華的身上。燕華與萬俟悔對視一眼，萬俟悔的手猛地攥緊——這破格的恩寵，是將人架在炭火上烤。
小太監(jiān)弓著腰，孔雀藍(lán)袖袍在晨風(fēng)中鼓起：“縣主請。“
燕華踩著繡鞋登上朱輪宮車，檀木車廂里飄著龍涎香，晃悠的車簾將宮門外的竊竊私語隔絕在外。一刻鐘后，車輪碾過漢白玉階前的浮雕停在宣宜殿前，她掀簾時正見引路太監(jiān)撲通跪地，脊背弓成橋狀。
“起來吧。“燕華眉梢微蹙，見對方紋絲不動，她抿唇繞到馬車另一側(cè)，跳下馬車，落地時微微晃了一下，微微屈膝穩(wěn)住自己的身子。轉(zhuǎn)身時，小太監(jiān)仍維持著叩首姿勢，脖頸處暴起的青筋在蒼白皮膚下格外刺目。
宣宜殿前的漢白玉階上，殷吹笛搖著灑金折扇款步而下。玄色錦袍袖口的金線云紋隨動作流淌，宛如夜幕中翻涌的星河。他折扇輕點掌心，輕笑出聲：“燕大夫還是這般......與眾不同。“
話是對著燕華說的，他的目光望向萬俟悔，淡淡的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萬俟悔蹙著眉頭看著這個被人稱作混世魔王的人，他那玩世不恭的姿態(tài)讓他始終看不習(xí)慣，但身份有礙，他也只是不著痕跡的擋住了他望向燕華的視線
殷吹笛并不在意萬俟悔的小動作，微微側(cè)身靠近燕華又下了一個臺階，他們之間的距離有些微妙起來
燕華蹙眉足尖輕點后退半步，殷吹笛身上濃重的香味讓她不適，是為了掩蓋身上的血腥味嗎？他又受傷了？還有他太高了，那種居高臨下的壓迫感讓她不得不微微仰頭，這讓她不悅，站定身形才緩緩開口，赤軍侯，別來無恙”
殷吹笛折扇輕叩掌心，微微俯身，硬朗的臉幾乎要壓到燕華眼前，“看。“下頜輕揚(yáng)，指向遠(yuǎn)處蓮步款款的世家女眷——“步步生蓮，眼波藏怯，這才是貴女該有的樣子。”
“那條律法規(guī)定大家閨秀應(yīng)該是那樣的？再說我是大夫......”，燕華扯出一個幾近諷刺的笑容，“阿爹，我們走吧！”說罷繞過殷吹笛踏上石階，每一步走的沉穩(wěn)有力
她當(dāng)然不會和他爭論什么人生來平等之類的言論，也知道這個社會本身就是尊卑有別，但她還是更想守住心里那一點的底線，盡可能的給人基本的尊重
殷吹笛望著那道挺直的背影，折扇開合的節(jié)奏漸緩。兩人一前一后，始終隔著兩級臺階，他盡可能的穩(wěn)住自己的身子，不讓人看出異樣
宣宜殿的穹頂垂落九串水晶宮燈，燭火在鎏金蟠龍柱間流轉(zhuǎn)，將滿殿珠光寶氣烘得愈發(fā)灼眼。燕華踩著青磚跨過門檻，絲竹聲悠揚(yáng)悅耳，樂伎跪坐在朱漆屏風(fēng)后，箜篌琵琶交織出的旋律裹著香氣撲面而來
小太監(jiān)領(lǐng)著萬俟悔和燕華落座，檀木案幾泛著黑色的光澤，燭火映在桌面上明滅可見，案幾上擺放著幾碟叫不上名字的點心，晶瑩剔透，還有一個壇子里裝著散發(fā)著淡淡腥氣的羊肚湯
突然，樂聲驟停，瀝任一身著黑色錦袍，錦袍上金絲繡滿十二章紋，日月星辰山龍華蟲在衣袖流動間滾動著冷冽的光澤，腰間鑲滿墨玉的革帶更是其實威嚴(yán)，攜著貴妃款款走了出來
“諸位愛卿，自雪災(zāi)過后，朕見諸位愛卿夙興夜寐，著實辛苦”，話音頓住，他的眼底閃過暗芒，“今日設(shè)此宴，一來慰勞群臣，二來......”，瀝任一目光掠過燕華的席位，似有若無的在沐北歸臉上停留，“愿我大瀝千秋鼎盛，國泰民安”
他端起酒盞向群臣示意，冕旒間垂落的玉珠晃出朦朧光影：“諸位愛卿，且盡興！“說罷仰頭飲盡
隨著瀝任一一飲而盡，群臣見狀也紛紛效仿，只有燕華之間輕捻酒杯，淺緋色的酒液堪堪沾濕唇畔，便輕輕放回到案幾上，她不擅飲酒，也不喝酒，作為一名醫(yī)生，她需要時刻保持清醒，應(yīng)付突然的急診
“怎么？這御酒入不得燕大夫的口？“隔壁席位傳來嗤笑，玉面公子折扇輕敲案幾，翡翠扇墜撞出脆響。他故意拖長尾音，引得鄰座貴眷紛紛側(cè)目。
燕華垂眸整理袖口，指尖摩挲著纏線針，任由周遭議論聲如潮水漫涌。
“到底是鄉(xiāng)野長大的，規(guī)矩自然松散些。“緒雯公主微微斜著身子，掐金絲的茜色披帛滑落肩頭，露出腕間翡翠鐲子，“程公子莫要見怪。“她漫不經(jīng)心的語氣里裹著冰碴，眼神寒光乍現(xiàn)
萬俟悔青筋暴起的手背在案下攥緊，卻被燕華覆上的掌心輕輕按住。老將軍側(cè)目，見女兒睫毛低垂如蝶翼，她冷笑一聲，依然沒有低垂著頭，依然能沒有說話，對挑釁著最好的還擊就是無視
眾人見燕華不接話，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倒是自己有些氣結(jié)了，宣宜殿被琉璃燈照的透亮，絲竹聲幽幽傳來，教坊司的姑娘們翩然起舞，恍若星河墜地，臣子們搖頭晃腦，各家公子們也拍手附和，整個宮宴倒是一片祥和之氣
當(dāng)絲竹聲歸于沉寂時，燕華隔壁席位傳來環(huán)佩聲響，身著藕色錦繡襦裙的一位小姐款不起身，鬢邊珍珠花釵隨著動作輕顫，在燭火下折射出細(xì)碎的光暈，“臣女不才，愿以一只《霓裳曲》，祝陛下福澤萬年”
“好，好，好，”瀝任一一連三個好字，眾人也紛紛拍手附和
女子水蔥般的之間輕捻披帛，腕間累絲銀鐲碰撞出清越聲響。她足尖輕點，廣袖如流云舒展，跟著鼓點一排一帶，有節(jié)奏的起舞，隨著琵琶聲驟然激昂，女子的舞姿也愈發(fā)領(lǐng)禮，忽而貼地宣傳，忽有凌空躍起，最后一個鼓點落下，女子也單膝跪地，收回身姿
瀝任一撫掌大笑，冕旒相撞發(fā)出清脆聲響：“好一個霓裳曲......，賞“
女子謝過皇上的賞賜，望向燕華，“聽聞燕大夫不僅醫(yī)術(shù)高明，才華更是斐然，不如小女子是否有興趣領(lǐng)教”
燕華一愣，這是沖著她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