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華的眼底挑動著奕奕神采，她清透的目光定在周岐身上，問的格外認真，“所以......，周岐，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做個傳承之人？”

“自是愿意......，”周岐幾乎是脫口而出，卻又驟然頓住，“只是，不知該如何......”

燕華倏然起身后退半步，雙手環抱鄭重的向著周岐行了大禮，“欲創辦專業的醫學學堂，懇請周大夫執掌教席......”，這一拜是認同，也是托付，更是信任

周岐猛地抬頭，好似哪些困在太醫院層層階序里的抱負，突然有了破土而出的方向，竟然開始蠢蠢欲動，“周岐，定不負燕大夫所托”，他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夜里激起了回響

燕華笑意更深，蔥白的手忽的探到他的面前，“明日手術結束后，我們可簽個章程，以后，希望我們......”

周岐望著她的手，又看看她眼角飛揚的神采，困惑寫滿眉梢，燕華輕笑，拿起他的右手，緊緊的握住，“這叫握手......，合作愉快......”

周岐望著交握的雙手，感受掌心的寒涼，他眼眶微微發熱，嘴角卻不受控制的揚起，用力的回握，“合作愉快”

晨光艱難的穿透厚重的云層，給手術室蒙上了一層昏黃，但懸在手術床上的月明珠卻將手術空間照的透亮，欒王安靜的躺在特制的手術床上，呼吸綿長而均勻，因吸入了周岐調配的迷藥，現入沉沉的昏睡

燕華立于手術臺一側，深綠色的手術服穿在身上，好似又一次置身在手術室中，她修長的手指有條不紊的將柳葉刀，羊腸線，手術器械等拜訪整齊，抬眸看向對側的周岐，目光沉靜堅定，“開始手術”

周岐深吸一口氣，穩穩的拿起浸過消毒的棉巾，為欒王仔細的擦拭唇部及周邊的皮膚，動作仔細入微，鋪上手術巾，為燕華做手術做好準備

手術刀在月明珠清冷的光線下泛著冷冽的光芒，燕華屏息凝神，手腕輕轉，刀刃精準的切入患處，鮮血滲出但并不洶涌，“吸血”

周岐立刻用潔凈的棉巾輕輕吸去滲出的血珠，眼神專注，手微微顫抖，他的目光死死的盯在窗口上，連眨眼都成了奢侈，生怕錯過燕華的任何一個動作

手術刀在皮肉間游走，燕華的手穩若磐石“別緊張，周大夫......”，她甚至沒有抬頭，“我第一次上手術也是一樣的，外科醫生的手是絕對不能抖的”

“燕大夫......，也會緊張嗎？”周岐難以置信的望向她專注的身影，在他眼中，這個女子總是自信淡定的

“當然”，燕華輕笑，“我第一次可比你緊張多了，我記得我第一臺手術是闌尾炎”，見周岐面露疑惑，她隨補充道，“就是腸甬，”

記憶不免漫過心頭，但手上的動作并未有半絲的變化，“我記得，我剛開始實習第一個月，老師就讓我一個人上臺執刀，他就站在旁邊看著我，本來只需要兩寸的切口，我生生的切了三寸，還險些刺破人家的腸道，一刻鐘的手術，我愣是做了一個時辰，但老師說第一次難免的，還好那個病人通情達理，也沒有追究我的責任”

燕華的聲音帶著笑意，好似又回到了那個熟悉的手術室，“后來，老師就讓我不停的做闌尾炎的手術，一臺，兩臺，很多臺，后來我就成了醫院做闌尾炎最好的醫生，再后來老師就帶著我做了很多大的手術，我的醫術也越來越好，終于有一天老師指著一個脾破裂的病人和我說，‘你可以出師了，這臺手術交給你了，那一刻我覺得我成了一名真正的醫生”

她終于緩緩的抬起頭，月明珠的冷光在她的瞳孔里一閃一閃，“周岐，這......，便是傳承，老師帶著我，帶一程，扶一程，最后在跟一程，后來我也開始帶學生，學著老師的樣子，耐心一些，大膽一些，只為了讓后來的人少走些彎路”

她言語不停，手上的動作也不停，切割，分離，修正，她的動作行云流水，當破損的唇部組織被妥善處理后，手術進入最關鍵的時刻.......縫合

“周岐，唇裂修復不難，最難的便在這縫合”，燕華捏起極細的羊腸線，穿過特制的彎針，“需要最小號的彎針，縫合越仔細愈合后留下的疤痕就越小”，說著她捏著極細的羊腸線在肉色的肌膚間穿梭，如同在繡著一副最精細的錦緞

柔和而明亮的光芒照亮手術區域的每一個細節，而周岐的神經卻緊繃如弦，可眼中卻滿是驚嘆于敬佩，心中不免感嘆，燕大夫的技藝真的令人嘆服，他必定要跟著好好學習

他就那么看著燕華手中的針上下翻飛，靈動游絲，裂開的唇瓣正在被一點點的縫合，隨著他最后打上最后一個結，她甚至有些頑皮的說道，“縫合完畢”

燕華退后一步，審視著欒王重新貼合的唇部，雖然紅腫，但那道刺眼的裂痕已經消失不見了，“接下來的關鍵就要靠周大夫了，防止傷口感染，金銀花，不，忍冬有消炎作用”，她腦海中閃過沐北歸的影子，他沒有來找她，想是沒什么大礙了

“燕大夫，定不負重托”，周岐鄭重承諾，目光里的敬佩和向往更甚，他不禁在心理暗暗下了一個決定

燕華抬頭，窗外，烏云終是散去，一縷陽光穿透云層，灑在欒王安靜的臉上，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芒

手術室大門推開的瞬間，她還是忍不住抬手遮擋住刺眼的光線，待視線清明，才見門外站著一眾貴人，她冷冷一笑，還真是熱鬧，該來的不該來的都來了，蘭妃娘娘，殷公公，三皇子，緒雯公主，還有一位燕華不認識，在人群的后方，一個鶴發老者靜靜的矗立，她滿頭銀絲如雪，眉梢的白須隨風微微顫動，看向她時眼睛微微瞇起，目光滿是探究，這倒是不免讓她多看了兩眼

蘭妃娘娘腳步有些虛浮的迎上來，在燕華面前停下欲言又止，燕華了然一笑，“娘娘放心，手術很成功，等欒王醒來，看看傷口的情況，我再決定后期是不是要修復傷疤，放心吧！”

蘭妃眼中泛起水光，手微顫著探向燕華，“謝謝，燕大夫”，燕華不著痕跡的后退半步，避開了她的碰觸，蘭妃的手尷尬的懸在半空中

“燕大夫的手，可是很金貴的......”，緒雯公主掐著絹帕掩唇輕笑，尾音拖著尖銳的弧度，驟然刺破了空氣

燕華并未理會緒雯的挑釁，抬眼時笑意溫潤，“抱歉，娘娘，我的手，還未來得及清洗”，她的解釋坦蕩如溪，卻也讓緒雯的臉色愈發難看

蘭妃擺擺手，“無妨，無妨”，蘭妃溫柔的笑著，目光頻頻看向室內

燕華微微欠身，“娘娘，周大夫醫術精湛，之后的事情盡可放心，醫館還有病人，恕我先行告退”，并不想再看他們后面一些無意義的互相攀扯

“燕大夫......”，蘭妃還是希望燕華能留下來，可看著她的背影，還是生生停住了

院門在身后吱呀合攏，燕華踏出別院的霎那，人也驟然松懈下來，抬眸便看見燕落倚著馬車靜靜的等待，她嘴角不自覺的上揚，語氣是藏不住的雀躍，“燕落，每次你都在等我......”

燕落伸手把她鬢邊的碎發掖在而后，笑得溫柔，“無論在哪里，我都會接你回家......”

扶著燕落的手上了馬車，她靠在軟墊上，頭重重后仰，緩解脖子的酸脹，燕落將她的疲憊看在眼里，溫熱的掌心貼上她僵硬的肩頭，力道恰好的揉捏，的手已經按在她的肩膀上“累嗎？要不要歇一會？”

“累”，她順從的閉上眼睛，鼻尖縈繞著他身上若有若無的冷香，他身上的香氣和沐北歸不一樣，她眸光猛地一沉，搖搖頭搖去腦中時不時浮出的身影，突然開口，“燕落，我要的院子找到了嗎？”

燕落動作微微一頓，隨即輕笑出聲，“早就辦妥了。城隍廟旁的舊宅，雖有些殘破，但勝在寬敞幽靜”，他從袖中取出地契，“就等你去布置了”

燕華倚在他肩頭，“我們家燕落辦事還真是讓人放心”，她故意拉長語調，帶著些許調侃

“你呀！”半是縱容，半是寵溺，在看見的角落，眼底滿是化不開的溫柔——只要是她想要的，千山萬水，他都能捧到她面前。

“現在就去看看！”燕華聳了聳肩膀，對著燕落說道

城隍廟東側的宅院，朱漆大門早已斑駁剝落，露出笛下灰白的木茬，推開院門，甬道兩側爬滿了野薔薇，叢生的藤曼糾纏著破碎的宮燈，盡顯凋落之色

穿過垂花門，昔日的戲臺只剩下梁柱歪斜而立，池塘中的花草點綴著不知名的白色花朵，偶爾有紅鯉躍出水面，驚碎一池倒影

繞過月洞門，后院是三進的院落，每間廂房的隔扇都殘破不堪，糊窗的桑皮紙被風雨啃噬出不規則的孔洞，漏出斑駁的天光

墻角雜草叢生，最深處好似是一處藏書閣飛檐殘破，卻意外引來燕子筑巢，倒是給這座荒宅添了幾分生機

燕華踩著滿地的碎葉，手指指著不遠處，眼中跳動著星火，“這里開個天窗做解剖室，光纖通透，后院砌月洞墻，東廂住是女生宿舍，西廂住男生......”，她的聲音像春溪破冰，將死寂的院落喚醒，燕落拿掉落在她發絲的枯葉，心中不免有些酸澀，此刻的她眼中的光，是那么的璀璨

燕落沙啞著聲音，站在她的身后，“華兒，是想一直留在京城嗎？”

“世事難料，不如在當下做些事情吧！”燕華看著燕落說的云淡風輕，只是她不想承認終是有了些舍不下的東西，亦或是舍不下的人

燕落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她規劃著這座院子的規劃，他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她眼里的光了，這一刻，無論什么樣的代價他都愿意

燕華按照印象中學校的樣子畫了圖紙，有教室，解剖室，手術室，食堂，宿舍一應俱全，她準備招收十四歲以上讀過書之人，所有費用均由學院承擔，費用她自己承擔

燕華拿出圖紙的同時，還拿出了一份股權協議，包含名下所有的產業，她給了燕落五成，自己留了二成，剩下的三成，其中二成是給跟著她的哪些人，還有一層，她準備給周岐

燕落看著那份股權協議，手指撫過五成二字，這兩個字深深的刺痛了他，“為何？”他顫抖著聲音輕聲的問道，死死攥著協議，指甲幾乎要將紙張刺破，心底翻涌的不是憤怒，而是惶恐，她要和他劃清界限？

“什么為何？”燕華疑惑的看著燕落陰郁的眼神，不解的看著他

“為何要給我這些......”，燕落問的忐忑，甚至不敢直接問她，是不是要和他劃分界限，

燕華望著燕落攥的發白的指節，帶著涼意的手覆上他緊握的拳頭，輕輕的說道，“燕落......，這些年，這些產業，都是你置辦的，我總是突發奇想想什么是什么，是你一步一步的把落華樓做到現在，也是你一點一點把鬼樓帶上軌道，我知道那有多不容易，鬼樓關系盤根錯節，朱雀這些年又用的是強勢手段，他們不敢有所動作，可換了我，他們定然是不服氣的，如果沒有你，鬼樓不會這么快就為我們所有，所以這是你應得的”

燕落別過頭去，他不愿意承認自己在害怕，害怕她要用錢來和他算的清楚，卻聽到她忽然輕笑一聲，猛地起身雙手托著他的臉轉向她自己，輕輕嘆了一口氣，“燕落，這不是交易，是底氣，我要讓所有人知道，你才是掌舵人，而你......，”燕華指尖點在他的胸口，“是我的根基，也是我的退路，無論發生什么，你都是我安心的理由”

燕落的瞳孔驟然收縮，喉間泛起咸澀，她冰冷的掌心溫度覆在他的手背，與這些年在他深埋心底的情愫一起灼燒，忽然，他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將人猛地拽進懷里，力道大的像是要把她揉進骨血里

“華兒......，我......”，她的聲音悶在她的發頂，帶著破釜沉舟的哽咽，想要述說心中所想

燕華被他箍的生疼，但還是回抱了他，“燕落，我們血脈相連，是至親之人，是比任何人都要親近的關系”

燕落松開對她的禁錮，“至親......”，他喃喃的重復著這兩個字，至從五年前，她救下他，她早已成了他骨血里的劫，燕落忽然輕笑出聲，卻免不了帶著幾分蒼涼

燕華的手上下撫摸著燕落的后背，有節奏的一下一下，“燕落，你總說我救了你，可對我來說，你又何嘗不是救了我，所以你不欠我的，但我們是相依為命的親人，一輩子的親人”

“好”，燕落終于開口，聲音已經恢復了慣常的清潤，“那哥哥就替你守著這半壁江山，任你將來要去更遼闊的天地”，他頓了頓，手撫了撫她被風吹起的頭發，“只要你回頭，我就一直在”

“說什么呢？”燕華抽了抽鼻子，“你可是我的最親愛的哥哥，不過丑話要說在前頭，若那天你看上了那家姑娘，也不能丟下我這個妹妹”

燕落喉間滾過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手臂再一次驟然收緊，彷佛要把她揉進自己的骨血，心臟一下一下的痛著，最后一次，他在心底默默的對自己說，就讓他在任性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放任自己做越界之事

“燕落，你看，花開了，花開了.......，”燕華聲音發顫，睫毛上凝著水光，院子里的那棵白玉蘭如今零零散散的開著幾鐸潔白的花

“以后每年，它都會開的更勝”，他輕聲說道，又在心中默默的道，“我們也會好好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