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聲在雨中碎成千萬片，燕華盯著萬俟悔消失的方向，所有的情緒翻涌而來，她想家了，想念醫院的同事，想念爺爺，甚至消毒水的味道，此刻都成了扎進她心口的針
“華兒......”，殷吹笛的手掌覆上她的肩，掌心的溫度通過襕衫傳來，卻也暖不了她骨子里的涼，他看得見她眼中的淚光，卻無論如何也倔強的沒有掉落，從認識她開始，從未見過這樣的她，他認識的她冷靜堅定，冷靜的面對一切，面對每一個人
“已經走遠了......”，他微微提高音量，她卻好似沒聽見般，唱出的曲子破了音，卻仍在重復，一直不停的重復
“別唱了......”，殷吹笛幾乎用吼的喊道，他的聲音微微發顫，帶著連他自己都陌生的恐慌
燕華終于停下，抬頭驚愕的看著殷吹笛，是疑惑，也是不可置信，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慌亂的把她攬入懷中，把她的頭按在肩窩，緊緊的抱著，“我在......”
滾燙的淚水透過衣服滲進他的皮膚，他不敢動，也不敢松手，生怕一松手，她就會消散，他有節奏的拍著她的后背，“我一直在......”
燕華終究是沒忍住，眼淚大顆大顆的滑落，卻始終沒有哭出聲，只是身體一顫一顫的抖動，不知道過了多久，懷中的顫抖變成抽噎，最后慢慢的停下，她再次抬頭時，已經分不清臉上的是淚水還是雨水
“對不起”，她的聲音沙啞，“你的衣服......，我賠你一件新的”
殷吹笛低頭看著她，她眼底的閃著破碎的光，他不自覺的伸手替她拂去臉上的濕發，指尖掠過她泛紅的眼睛，觸到一片溫熱
“華兒......，”他吶吶開口，“我.......”
“今日，謝謝！”沒等殷吹笛說完，燕華后退兩步緩緩開口，“醫館還有事，我就先回了”，她轉身下了城樓，腳步在濕滑的臺階上發生細碎的聲音
“華兒......”，殷吹笛的手伸到半空又猛地收回，嘴唇蠕動終究是什么都沒說
燕華走下城樓的腳步一頓，方才壓下去的情緒又有些委屈，“你......，干么去了？”
燕落撐著油紙傘一步一步的走上臺階，在燕華面前定住，扶著她的手又走了下來，“棠梨死了......”
燕華瞳孔驟然一縮，扶著燕落的手猛地一緊，不可置信的看向燕落，“棠梨？”那個一笑起來帶著兩個酒窩，總是跟在燕落身后糯糯的喊著燕落哥哥的女子？
“怎么死的？”她的聲音微微發顫，身為棠家嫡女，出門必定是有丫鬟小廝隨行，且棠家在京中的勢力也是盤根錯節，誰敢動她？
燕落的聲音輕的像嘆息，油紙傘微微傾斜，替她擋住飄落的雨絲，“和之前失蹤少女一樣，沒了心臟”
“今晨寅時，更夫打更的時候發現的，尸體就扔在大街上，南陌已經去探過了，死法和之前雖是一樣，但......”，燕落微微一頓
“但......，什么？”燕華抓住他欲言又止的尾音
“這次是一刀剜心......”，燕落目光落在她有些蒼白的臉上，“和之前用手術刀精細剝離的手法不同”，他拿出手絹擦去她額前水珠
“而且，棠梨的手腕上有勒痕，應該是死前被人捆綁住手腳，之前那些女子身上并未有傷痕”，燕落緩緩的說著，注意著腳下的水坑
“也就是說，可能不是一撥人？”燕華皺了皺眉頭，那為什么要殺棠梨？
“目前只能這么推斷。“燕落的傘又向她傾了傾，“我已讓影衛徹查棠梨失蹤前的行蹤，一有消息就告訴你。“
雨絲漸密，打在傘面上發出沙沙的聲響。燕華望著傘沿垂下的水簾，兇手為何找上棠梨？是巧合？還是蓄謀已久？初春的雨依然冷得刺骨，她不免緊了緊身上的披風，竟是分不清這寒意是來自雨水，還是心底翻涌的不安
燕華突然幽幽的開口，“哥，我想吃糖葫蘆了”，記憶里那種酸酸甜甜的，縈繞在舌尖的感受
燕落腳步微頓，仰頭望向灰沉沉的天際。片刻后他將兩指含入口中，尖銳的哨聲劃破雨幕。遠處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一匹棗紅馬踏著水花疾馳而來，鬃毛上的水珠在蹄聲中飛濺如碎玉。
他利落地翻身上馬，伸手時掌心還帶著雨水的涼意：“上來。“
燕華將手輕輕放入那片溫熱，瞬間被一股巧勁帶得騰空而起。她便穩穩落在馬鞍上，披風兜頭罩下，將她裹進一片暗灰的溫暖里
燕落攬著她腰的手微微收緊，馬鞭在空中甩出脆響。棗紅馬長嘶一聲，四蹄翻飛，濺起的水花在身后織成細密的珠鏈。風裹著殘存的雨絲掠過耳畔
馬兒一路狂奔，不一會燕落勒住韁繩，燕華透過披風的縫隙，是城隍廟？怎么到這里來了？
“崔嬸子做的糖葫蘆最好吃，我讓她給你做”，燕落的聲音給她解惑
瑯瑯讀書聲從里面傳來，燕華立在爬滿青藤的院門前，嘴角輕輕的扯出一抹笑意，她長長的舒出一口氣，“走吧！”她也好久沒看到哪些孩子們了
燕華輕輕推開院門，一位身著長衫的老夫子正站在講臺之上，神色肅穆，“古之訓誡，女子生來便與男子不同”，老夫子緩緩開口，“乃生男子，載弄之璋，乃生女子，載弄之瓦”，竹制戒尺重重拍在案幾，驚得前排少女們肩膀一顫，“璋為美玉，瓦作陶紡，生來貴賤早定，女子自當以順為命、以謹立身！“
渾濁的眼珠掃過滿堂低垂的發髻，見無人敢抬頭對視，老夫子捻著稀疏的山羊胡頷首，狀似滿意的繼續說道，“謙讓恭敬方為德，行善不可自矜，有過不可推諉。“戒尺劃過虛空，在少女們頭頂畫出冰冷的弧線，“須知忍辱負重、常懷敬畏，這才是女子該有的品行”
“三從之道，更要牢記！“他突然提高聲調，驚得后排瞌睡的少女猛然驚醒，“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此乃天道！“
燕落眼神瞇了瞇，怒火已經染上雙眸，這是誰請來的夫子？竟是這般的腐儒誤人子弟
“敢問夫子，何為尊，何為卑？”燕華聲音冷清，緩步上前
老夫子手中戒尺重重頓地，震得案上書頁翻飛，“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自然是男為尊，女為卑”
“荒謬......，”燕華冷笑，“天尊地卑，本喻天道高遠公正，地道包容無私！”她猛地轉身，目光掃過滿室震驚的目光，“乾道成男，當如天般剛健自強；坤道成女，應似地般厚德載物。這‘卑’字，原是謙卑之態，何時成了你口中的生來下賤？”
“放肆，此乃先賢遺訓......”，老夫子漲紅著臉，山羊胡起的亂顫，“你一介女流，竟然曲解圣賢之意”
“圣賢之意？你身上穿的衣服，是女子一針一線織出來的”，她手指劃過桌面上的糕點，“你吃的食物亦是女子舂米烹煮，如這世間沒有女子，你怕是連站在這里說話的資格都沒有”
“大膽......”，老夫子脖頸青筋暴起，渾濁的眼珠幾乎要從眼眶中凸出
燕華卻恍若未聞，緩緩走到前排攥緊帕子的圓臉姑娘跟前，輕輕的托起她顫抖的手，“人活于世，無論男女，都當如青松立雪，先要挺直自己的脊梁，才能擁抱他人”
這句話似投入深潭的巨石，震得滿堂死寂轟然碎裂。少女們齊刷刷抬頭，是一種從未有過的璀璨。那是被長久壓制的火種，正被燕華的言語點燃。
燕華轉身立于講臺中央，“女子不是男子的附庸，你們看這雨，落于地為溪，升于天為云，形態雖異，但本質何曾有別？”她的聲音鏗鏘有力，穿透雨霧驚起了燕雀無數
老夫子漲紫著臉暴喝：“一派胡言！女子不守婦道，必亂綱常！“
“綱常？”燕華猛然旋身，“父為子綱，父不慈則子奔他鄉，夫為妻綱，夫不正則妻可改嫁，這不是退路，而是選擇，”
滿堂靜寂中，她張開雙臂，“你們......，生來平等，從生到死，誰的一刻鐘都不會比誰的更長，生命從來不由性別，年齡，出身來衡量，而是看你們做了什么？生命在你們做什么的那一刻產生的意義遠遠超過生命本身”
“落華醫學院招收學員，無論男女，不分貴賤，如你們愿意，可以來學院學習，至于其他，我會再請先生來教你們，教你們尊重，尊重雙親，尊重朋友，尊重師長，更要尊重自己，也會叫你們敬畏，敬畏生命，敬畏內心，也敬畏他人，終有一天，你們會成長為自己期望的樣子”
這一刻的燕華，渾身都發著光，她的聲音重重的敲在每一個人的心上，“不用去羨慕別人有華貴的衣裳，有珍饈美味，有仆婦環伺，那是他們的祖輩，或者父輩踏過寒霜，他們一定有一代人吃過別人沒有吃過的苦，受過別人沒受過的罪，這世上沒有平白得來的榮華，每一片錦繡都是有人以命相搏才得來的“
她的目光掃過滿堂男女，在每個低垂的頭顱上燃起星火，“今日你咽下的苦，明日便能釀成后輩的甜；此刻你扛住的重，終會化作后人腳下的路！一代又一代，終有一日，站在云端回望的，會是你們的子孫！”
臺下忽然傳來小小的啜泣聲，燕落站在廊下略帶驕傲的看著她，她總是那么的與眾不同，而殷吹笛隱在暗處看著她，眸中再一次的溢滿了堅定
”公子，你要的糖葫蘆......，“崔嬸子端著托盤，上面放著紅燦燦的兩根糖葫蘆
燕落接過崔嬸子手上的托盤，并未打擾燕華，而是在等待她，完成自己的演講，燕華又回答了哪些孩子很多問題，才算結束
接過燕落遞過來的糖葫蘆，咬上一顆，酸酸甜甜的味道在舌尖蔓延，“要給他們請一個合適的老師，不用教八股文章，教一些經世之學更合適”
燕落看著她，”好，交給我”
“回去吧！那個孩子也不知道怎么樣了？”兩人和孩子們打過招呼，便離開了城隍廟的育嬰堂
醫館內有條不紊，那個孩子已經醒了，雖然還有些虛弱，但大體上已無大礙，這也再一次的說明金銀花良好的消炎效果
楊廣茂跪倒在地感謝燕華的救命之恩，心中不免下定決心，之后一定要報答她的大恩大德，“燕大夫......，我”
“起來”，燕華扶起他，笑著安撫著他，“孩子可能還需要觀察一些時日，可以讓家里人來照顧一下”
“謝謝，燕大夫”，楊廣茂從懷中掏出一個破舊的錢袋遞給燕華，“燕大夫，我只有這些，不過，你放心，我一定想辦法湊齊了”
燕華接過錢袋，不著痕跡的掂了掂，打開錢袋從中拿出一小塊碎銀，”這些就夠了，剩下的給孩子買些吃食好好補補“
”謝謝！“楊廣茂又一次的想要跪下去，被燕華攔住
”燕大夫，回來了？“周岐的聲音從后面傳來
燕華詫異的轉身，“周大夫？你怎么還在？沒去太醫院當值“
”我辭官了......“，周岐說起來竟然還有些驕傲
”辭官？為什么？”
“自然是為了當好醫學院的教習先生”，周岐滿不在乎聳聳肩
燕華一笑，并未再說些什么，轉過身便投入到忙碌的工作中
“聽說，妹子又一次的施展了起死回生之術？”言固爽朗的笑聲從門外傳來，燕華和周岐不免雙雙抬頭，言固？他所為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