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邃夜色拉起無邊帷幕,風雪驟停,靜寂間有烏鴉凄啼而過。
長公主所居的蟾宮內,燭火通明,橘調透過繾綣的紗影為清冷黑夜增添了一抹暖意。
倩影恍入溫潤的紫檀木門,立刻有身著云稠錦緞的宮娥前來攙扶。
“殿下,您回來了。”
墨訣伸手托住那纖細的玉臂,女子作勢向她懷里一栽,瑩白的手指三兩下撥弄開緋面大氅的系扣,沾染了風雪的衣袍滑落在楠木地板上。
裴霜枝捏拳輕咳,踉蹌著步子倚到美人靠上,墨訣將溫熱的湯婆子塞進她的懷里,又一宮娥端藥湊近。
瓊酥用銀匙盛起褐色湯水:“屬下掐算時間煎好的藥,您快服下。”
裴霜枝飲了一口,苦澀的味道讓她不禁皺眉,索性拿起藥碗,直灌了下去。
“寧霽在哪?”
“回殿下,婷戈姐姐將他安置在榴花榭中療傷,他飲過酩酊咒后昏迷不醒,氣血上涌致高燒不退。”
裴霜枝了然地放松下來,酩酊咒的副作用一向如此:先是高燒不斷,然后七竅流血,一番折騰過后人也就無礙了,只是從此得依附解藥而活——酩酊咒因此生成牽制人心的功效。
秘藥鮮少用在異國人身上,有走漏配方之險。裴昭禹許是看穿她要護寧霽,為了她也棋出險招。
裴霜枝接過瓊酥遞來的糖漬歐李,扔進口中咀嚼:“吩咐下去,本宮要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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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芳閣里馥郁的馨香之氣縈繞蒸騰,青石地中心有一處長方形凹陷,正是人工修葺的天然溫泉湯池。
池邊,纏枝蓮紋的小香爐中,一縷縷沉香的青煙裊裊升騰,隱秘地融入這彌漫著花香與水汽的空氣里。
裴霜枝赤身浸泡于溫泉中,額上大汗淋漓。
她長在北方,身子卻畏寒嬌弱,冬日寢宮里時時燒著銀炭爐火,出門必須極重保暖,稍有不慎就要灌苦湯藥。
裴昭禹憂心她的身體,將自己有溫泉池的宮殿再次修繕后贈予她。她靠著溫泉驅走體內寒氣,以度過漫長的冬日。
瓊酥定時進來看察她的情況,搭腕診脈:“湯泉療法見效快速,公主的寒癥這會子消退不少!”
裴霜枝攢聚的眉頭輕輕舒展,汗滴沿著下頜落在鎖骨窩處,吞咽的動作似忍著巨大痛苦。視線可及處,一透明沙漏緩緩流淌,度量著時間的消逝。
“寧霽怎么樣了?”
“回殿下,婷戈姐姐剛來報,質子七竅流血后高熱已經退下,但仍舊昏迷不醒。”
裴霜枝溫和的眼中閃過一絲厲色。
瓊酥服侍她從湯浴中走出,纖薄的巾帕吸干多余的水漬,換上熨貼的里衣,衣角處繡著細密陣腳的赤色薔薇。
一條月白色及地長裙緩緩展開,裙袂處蜿蜒的卷云紋將天邊的云霞納于整條衣裙間,瀑布般的長發傾瀉腰際,帶著沐浴過后的晶瑩水汽。
瓊酥趕快拿著巾帕擦拭未干透的發絲,免得沾濕謫仙般的裙裝。
裴霜枝踱步走出沐芳殿,門外候著的墨訣向她一行禮:“婷戈姐姐來過了。”
“嗯。”裴霜枝走到梳妝臺前,渾黃的銅鏡映出她的面容,她從珠寶盒中隨意拿起一支銀釵戴上,“瓊酥留在宮中,墨訣,陪本宮去一趟榴花榭。”
她向宮殿的深處走去,那一面墻上卷帙浩繁,紋理細膩的紫檀置物架間擺放著稀罕的銅器古玩與牙雕。
墨訣精確地按住架上的一處浮雕瑞獸首,齒輪嘎吱嘎吱的轉動聲在靜謐的宮殿中響起,墻面以肉眼可見的緩慢速度向內轉動,出現一扇兩人寬窄的密道門。
燭火微弱,繁瑣機關的升降梯等候在那里。
裴霜枝大踏步站了上去,墨訣跟在她的身后。
又是一陣嘎吱的聲音,墻面恢復如初的光滑平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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榴花榭未有真的榴花,因朝南的好風水,晨時推開窗欞的一刻,能一眼見到初升的紅日,宛若璀璨榴花,故得名。
榴花榭此時處于一片漆黑中,尚難辨清什器的方位,婷戈秉燭在前為裴霜枝和墨訣引路,三人到一彌勒塌前止步。
燭光輕輕顫動,映照出男子高挺的鼻梁,如被精心雕琢的玉山,雙眸緊閉,薄唇色澤淺淡,僅一個輪廓便美得驚心動魄。
裴霜枝向二人要了火折子,吩咐她們到外守候,二人本是不放心的,但這質子層層傷口堆疊,想他不會有什么攻擊力,于是行禮后放心退至門外等待。
指尖順著男子的眉心游移至光滑的鼻骨,裴霜枝以俯視的視角盯著他紋絲未動的眉眼,右手摸上了頭頂的銀釵。
下一秒,腕處鮮血如注,噴涌進男子的唇瓣,滴滴血液沿著唇縫進入齒舌間。
裴霜枝空出兩指為他順氣,確保他將血液悉數咽下,他那慘白的唇因此染上幾分妖冶的紅。
清寒的銀月光落在彌勒塌上,無聲地映現出逐漸變黑的銀簪。
寧霽的五感回籠時,下意識地去催動內力,卻發覺一股酥麻的疼痛襲遍全身。他有耐性地待這異樣的感覺散去,與此同時,他飛快地接受了一個現實。
他的內力被一種奇藥壓制住,半分也施展不出,現在的他和一個不會武功的普通人無異。
寧霽的雙唇微微抿起,喉頭的腥甜使他濃眉緊蹙,眉峰擰作一團:宮宴時,那位燕國長公主派人為他上藥療傷,他已不至于再次吐血。
難道是后來的毒酒?那他為何沒死,現在又是什么時辰,他在何地?
滿腔困惑下,他翻身坐了起來。
白簾幽幽晃動,翹起微乎其微的邊角,他一個閃身俯沖出去。雖無武功加持,但五感仍是格外敏銳。
下一秒冰涼的金屬器械已搭在了柔弱的脖頸上。
“六皇子原來是這樣對待救命恩人的。”
女人清脆婉轉的聲音響起,寧霽持刀的手一頓,借她手中燃起的火光,他看清了她的容貌。
“燕國,長公主。”
她那樣纖細的脖頸被他的大手包裹住,像個精致的易碎品。
裴霜枝氣定神閑地將桌案上的一支支蠟燭點亮,黑暗的房間漸漸有了光影。
若是兩個屬下看到她們認為重傷到絕無威脅的質子,此刻不僅痊愈速度極快,還具備如此敏捷的身手,刀架到了她的脖子上,神情該是怎樣的驚詫。
她一雙含情的眸子停在他的臉上,察覺到他片刻的怔愣。
“長公主今日救命之恩,寧霽記在心里,若公主來日有所需要,任憑驅使。”
他收手抱拳,金屬刀迅速折疊成為普通鐵環繞于腕間,言語間滿是感激懇切,情感卻不及幽深的眸底。
她自顧自地揚起笑容,擎著一盞燭燈繞桌走去。
“沛國皇子寧霽,行六,名霽,字溫停,生母是沛國郡主尹藍月。早年,尹藍月被下旨晉封為永碩公主,嫁與陵國君主聞靖軒為妃。奈何紅顏禍水遭到陵國臣民的強烈譴責。無奈之下,陵國君主便把她送還了沛國。
尹藍月郁郁寡歡下被表兄,當今的沛國君主寧恪川,酒后強辱,也就生下了你,寧霽。”
寧霽的神色多了一絲警惕意味,燕國長公主才名遠播四國,他起初不以為意,覺得不過區區北邦女子,如今見了面,才覺出她的不一般。
三言兩語從百般折磨他的裴皇手中救下了人,同時也借他為自己棘手的婚事做了交代。裴皇尚不曾將他一個不受寵,毫無存在感的皇子記在心里,她卻可以自如地背出他的來歷。
“尹藍月生下你沒多久后,死于宮殿走水,而你因近親出生,從小體格羸弱,無法習武,沛國君主棄你如敝履,你從小就是個任人欺凌的病秧子,十五歲時得封號‘襄’,封地卻是塊貧瘠的孤島。”
寧霽的眼睛全瞇起來,像黑暗中一只伺機而動的鷹。
“那么問題來了,病氣纏身的六皇子,你是如何做到來燕國為質之后,體內就憑空多了十多年內力的呢?”
裴霜枝眼含笑意地望著他,對方陷入思索,卻是肆無忌憚地迎接她的注視:“我的脈象與普通人無異,公主可莫要冤枉了我。”
聞膺確認他來燕國前,已按照高僧所傳的功法,封穴匿功,絕不可能被人輕易探出。
裴霜枝低頭笑出了聲,良久后,她抬頭對上他的眼睛,一片戚戚然之色,眼底似乎是,妥協。
“酩酊咒乃燕國裴氏皇族用于牽制人心的秘藥,服用后需按月搭配皇族手中的緩釋解藥得以生存。”
聞膺不置可否,原來裴皇讓他飲下的酒是燕國名毒的酩酊咒,這種皇家用來牽制人心的毒藥,其解藥也必然握在皇姓之人的手中。他賭長公主既然愿意救他,便不會讓他死。
“此藥服下后,中毒者會突發高熱,昏迷不醒,半個時辰后開始耳鼻口七竅流血。若是沒有武功的普通人,待這些過后自會如常轉醒;而身懷內力的人卻需要裴氏手中的第一顆解藥,否則便會陷入沉睡。內力越深,睡眠時間越長,直至徹底失去意識,藥石無醫。
“酩酊咒也被用來測驗該人是否為內力高深的武功高手,這樣的秘辛只有裴姓人知曉。六皇子,本宮進來時,你睡得甚是香甜呢……”
裴霜枝臉色冷冽下來,不帶感情地說道:“你需認清形勢,本宮手中并沒有酩酊咒的解藥,你若想活,必須經過裴皇,他要是知曉今晚發生的一切,你不是寧霽,或者說,你是一個演技好到瞞過所有人的六皇子。”
“你覺得他會讓你活嗎?”
裴昭禹只需將今晚的隱秘公布于眾,一口咬死他不是寧霽,那他無論生死與否,都制約不了燕沛戰爭。他的命,輕如草芥。
聞膺找出她話中的盲點,一擊擊破:“既然你沒有解藥,我是如何醒來的?”
裴霜枝臉上又浮現剛剛的凄楚,但這回轉瞬即逝,她平靜地回答他的問題:“除了以皇室手中相傳的藥丸為解藥,還有第二種解藥。”
“是同樣中有酩酊咒的人的血液。”她慢條斯理地說著,不經意地展示出她剛包扎的手腕,“不過,因為下毒的時候往往很單線,所以通常中毒者之間并不熟知彼此,自然也無人發現這層關系。”
聞膺看到她受傷的手腕,以及桌上棄在一旁卻能佐證她話語的發黑銀簪,不禁瞳孔賁張。
喉嚨里的腥甜,竟然是她的血。
燕國當今位高權重、聲名顯赫的長公主,居然也被下著燕國秘藥酩酊咒。他的腦海中閃現過手下曾經匯報的坊間傳聞:燕國長公主才識過人,但慧極必傷,恐危及燕國國本,先皇甚懼……
“所以,這位身份隱晦的六殿下,本宮這短短一天的光景,可是救了你兩次。”
她笑得毫無破綻,聞膺無法辨別她語中真偽,心煩意亂地用舌頭碾過后槽牙。
“挾恩自重,長公主殿下想要什么。”
“宮宴之上,本宮已收你為徒,你跟著本宮,無性命之憂。”
談話間,粗木架臺上已點亮近一排的棉芯油燈,白紗上呈映著詭譎躍動的光暈,朦朧卻看不真切,聞膺順著她的身影走得近了,只見素手用力一拽——
紗簾后的墻壁上赫然顯現出眾多密密麻麻的金鑄佛龕,每間佛龕里供奉的小巧金身佛像或捻著佛珠,或雙手合十,儀態各異仿若對應著千姿百態的蕓蕓眾生相。眾佛齊現,壯觀場面足以有讓凡人不敢仰首注視的莊嚴與威壓,撲面而來的震撼感從細密的毛孔里緩緩滲出。
熠熠燈火,金光肅穆,神佛在上,天機可明。
“我自小信佛緣,供諸佛,常懷善念。曾有言:唯渡化一千神佛方可解人身上的無邊大煞,過去數年,我已在此供奉九百九十九座佛像。
“昨日我巧見天機,知曉了你便是我要渡化的第一千座佛。還請殿下以徒弟身份長留我身邊,救命的恩情你我便互相抵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