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小鎮不大但是網購能力并不弱,互聯網的影響力可見一斑。潘茛的額頭已經冒出了細密的汗珠,肺子里被渾濁的空氣充滿,他感覺再干下去就要炸開了,他猛然起身顧不得發黑的眼前跌跌撞撞沖出門去,貪婪地大口呼吸新鮮的空氣,他有點想打退堂鼓,但是他告訴自己,你連死都不怕,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定定神返回了屬于他的工作間,吳老板乜斜著眼睛看著他問:“咋樣?能干不?”潘茛點點頭回到他的板凳工位,“看你不像能干這個活兒的人,小潘你咋尋思的呢?”說罷抖手遞過一支煙,潘茛謝絕了,學著他的語氣回道:“也沒規定誰必須干什么樣的活兒,我就尋思別人能干我就能干。”吳老板嘿嘿一笑,吐出一口二手煙,“那是最好,過幾天正好雙十一,有你可幫上大忙了。”
濃烈的晚霞染紅半邊天。潘茛騎著電車趕回客棧,但他有一種下班回家的感覺,四肢百骸都透露著疲憊的信號,但是他卻很開心,想著想著就開始轉動手把加速。駱葉下午回來先跟織婆婆說明了小狗的情況,婆婆指了指墻角一個堆滿雜物的小木頭房子說以前她也養過狗,所以并不討厭它。農村并沒有寵物醫院,只能兩個人忙著給小狗救治,結果就是一碗飯的問題,駱葉給小狗用牛奶泡了米飯,用勺子一點點送到狗狗嘴邊,小狗求生欲望很強烈,吃了飯后已經能微微張開眼睛,“這大概是誰家的丟掉的狗。”織婆婆說,駱葉明白在農村狗對于主人的意義,這是一條被遺棄的喪家之犬,“婆婆你可以養著它嗎?”婆婆搖搖頭,“我年紀大了,也許不能照顧小狗到老,如果我不在剩下它那就太可憐了。”“它跟你也是有緣分,你既然救了它就養著吧!不過你做了這個決定之后就要一直養它到最后。”駱葉一陣茫然,但她并沒有后悔沖動把狗狗帶回來,從某種意義上講,她跟這個狗狗有相似之處,小狗似乎聽明白了她們之間的談話,搖晃著站起來舔了舔駱葉的手指,溫熱而濕漉,內心的堅冰好像為之融化,她不顧那臟兮兮的毛發把狗狗捧在手里放在臉邊,“那我給它取個名字吧!”婆婆笑瞇瞇的看著她,“小乖。”以前她曾經特別喜歡碧血劍里袁承志給他的那兩只猩猩取的名字,大威不太合適,正好拿來另一個借用。
申國智晃著肩膀一邊走路一邊用手中的小樹枝抽打著路邊的枯草,潘茛騎過他身邊認出是那天帶著訂婚媳婦載著他去鎮上的年輕人,他放緩車速打了個招呼,申國智有氣無力的哼了一聲,潘茛本想問他怎么沒跟媳婦一起出來溜達的話又咽了回去,兩人擦肩而過。回到客棧,婆婆接待了一對來森林寫生的夫妻,忙著做飯燒水,所以就沒有時間和他說話,他想去找駱葉又覺得不妥,回到房間他躺在炕上居然睡著了,亂七八糟的夢境拼湊不出完整的情節,恍惚間他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家,媽媽問他怎么才回來,未待作答就被敲門聲驚醒,駱葉喊他去吃飯,他有點沮喪的回應了一聲。
晚飯很豐盛,有一鍋出的亂燉大豐收,還有農村自己家腌的酸菜炒的粉絲,又搭配了幾個不起眼的小菜,主食米飯。織婆婆細心的給每個人分好盤子,在屋子里的地上放了一個大圓桌一起吃飯。畫家夫妻邊吃邊連連稱贊,兩個人沒有想象當中特立獨行的高冷,反倒是放在人群中絲毫看不出任何藝術氣息的人,很是平易近人,兩個人問駱葉和潘茛也是來游玩的嗎?兩人對視一眼默契的點頭,女畫家說自己是美術老師,丈夫在美術館工作,趁周末選一個人不多風景自然的地方來踩點寫生,如果她覺得好的話以后會帶她的學生一起來,織婆婆表示歡迎,她的丈夫話不多,但等妻子說完他忽然插了一句說:“要是再來一定要來這家客棧,婆婆的手藝真是太好了!”大家笑作一團,不覺間,玉盤已璀然升空。
時間如白駒過隙,從兩個人來客棧的那天算起已經一月有余,對于每個人的一個月意義不盡相同。小乖從喪家之犬搖身一變成為了可以昂首挺胸的精神小狗;駱葉雖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而活,還是時常茫然,但是她卻開始有點期待每一個明天,每天她都帶著小乖沿著出村的小路溜達,小乖對她很是信任與依賴,有一次她悄悄藏了起來,小乖跑出去后發現沒有她的身影急得嗚嗚直叫,好像小孩子的嗚咽,駱葉不忍心把它抱在懷里,小乖乖巧的把頭靠在她心臟的位置,淚水打濕了小乖的狗頭,但是她的心里升起了一股暖流;潘茛拿到了第一筆工資,雙十一高強度的工作累得他沒有時間想自己糟糕的人生,只是日升而作日落好久才息,但是當他拿到吳老板給他的加薪共計一千五百元的時候,他內心還是高興了一回,他跟吳老板提出今天早點下班請會兒假可以扣工資的要求,吳老板依舊斜叼著他的香煙,說咱這又不是啥正規單位,請什么假,早點走就早點走唄,反正今天也不忙。潘茛連聲道謝,他去鎮上給織婆婆買了一件衣服,他想了一下駱葉,最后決定給小乖買了一大塊肉。
駱葉有點意外的接過潘茛手里的錢并歸還了潘茛的欠條,她首先對給小乖的肉表示了由衷的感謝,然后她玩笑中帶著認真說:“本金雖然歸還了,但是還是有利息的,至于利息是什么我還沒想好,等以后想起來我再問你要,有需要歡迎隨時過來借貸!”潘茛擺擺手,“還是算了吧,我怕以后付不起利息。”兩個人像是多年的老友,彼此心意相通。潘茛站在織婆婆門外,買衣服的時候沒有猶豫,要送出去的時候他膽怯了,這是他買過最廉價但是卻是最用心的禮物,織婆婆從晃動的黑影里看見他喚他進屋,他結結巴巴終于對婆婆表達明白這是送她的禮物,織婆婆接過袋子的瞬間皺紋堆壘的眼圈里微微發紅,她立刻穿在身上站在鏡子前,“謝謝你,小潘,這件衣服我很喜歡。”灶下傳來煮肉的香味兒,小乖不被允許進廚房間所以在門外急得團團轉,月子彎彎灑下柔和的光芒,大地好像罩上了一層薄紗。泡澡的時候,潘茛拿出了給自己的獎勵,他點上一支煙,深深的吸了一口。
農村大席熱鬧非凡,不像城市里去飯店慶祝,他們會自己搭灶在家宴請。織婆婆今天要去鎮上照相驗證,穿著他買的那件衣服并委托給休息的潘茛代替她去參加,說讓他也感受一下氛圍,本想讓駱葉一起被她嚴詞拒絕。潘茛到了先寫完禮金有點手足無措,大家都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聊天,炕上放著瓜子和糖的盤子,還散落著幾根煙,地上都是瓜子皮,還有孩子在屋子里跑來跑去,潘茛有點后悔并心疼自己的休息時間,后背突然被誰拍了一把,他回頭一看是李哲,他手里抓著一把瓜子邊嗑邊吐皮,潘茛好像看見了主心骨,“替織姨來參加啊?”他點點頭,李哲把手里的瓜子揣進兜里拉著潘茛說:“跟我坐一桌。”
盤碗羅疊,流水席的菜全都要溢出盤碗的感覺,味道也很扎實。潘茛剛把一片蒸肉放進嘴里就看見申國智和新娘過來敬酒,他看見新娘的時候一緊張居然把一片肉整個咽了進去,上面敬酒,他在桌子下面咳嗽的歡實,等新人去其他桌敬酒的時候,潘茛悄悄問李哲說新娘怎么跟之前不一樣了?李哲嘿嘿一笑說,之前那個小姑娘跑了,城里姑娘哪能在農村長住!還有說是專業騙婚的,這是另外又給介紹的,要不咋沒有新婚儀式呢!李哲把聲音壓得更低了,聽說彩禮都給了好幾萬,結果人家就不回來了,也是沒辦法。潘茛喝了一口酒壓壓驚,忽然想到一個月前申國智消沉的狀態心下全然明了。
潘茛給織婆婆和駱葉帶了喜糖沾喜氣,然后克服羞怯的思想給小乖從大席上省下一個雞腿帶了回來,他像做賊一般從口袋里掏出來,小乖早已嗅到味道在他腳下來回旋轉,駱葉怕小乖吃不了骨頭就把肉拆下來,小乖尾巴都差點搖斷。到客棧來兩個人首次的獨處。潘茛盯了一會兒駱葉還是問出了很愚蠢的問題:“你為什么來到這里的?”駱葉頭也沒回專注的看著小乖嗚嗚的吃肉,“跟你一樣。”“你這么年輕,怎么會想跟我一樣,我是中年失意又失敗,人世間也沒有在乎我的人,父母去世我沒能在身邊盡孝,老婆也跟別人跑了,還欠了一屁股債。”短暫的沉默。“我之前只有孤身一人,先是被男人騙了真情與青春,后來與我相依為命的媽媽也離我而去,而工作又一成不變沉悶無趣,人與人的交往虛偽又勢利,日復一日我感到空虛又恐慌,無趣的世界讓我覺得生無可戀,本想著選個安靜且風景如畫的地方,誰知道你變成了怪獸阻止了我,”駱葉站起身動了動蹲麻的腿,“不過現在我好像不是一個人了。”小乖吃完肉聽懂了似的大叫一聲,潘茛忽然觸電般手在身上亂摸,煙盒從懷里掉了出來,他捏出一根放在嘴里,“不介意怪獸抽根煙吧?”
農村的生活像是嗩吶演奏的音樂,嘹亮而又悠長,人們日復一日日出而做日落而息,駱葉嘗試過問他們為了什么一天天匆匆忙忙,他們說活著就得干,為了這一家老小;在村子的角落里,還有一個怪老頭,一輩子沒結婚,自己生活得怡然自得,駱葉嘗試搭話,怪老頭撩了撩眼皮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的揣著手趿拉著掉底兒的棉鞋踽踽而去,時間在他的生活里有著獨有的軌道,聽織婆婆說他之前找過一個老太太跟他一起過,結果老太太受不了他生活習慣跑了,他從不淘米也不洗菜,說自己種的不臟,吃了包治百病,灶臺上的灰也有尺余厚,說也奇怪,怪老頭年近八十,還真是百病不侵;還有織婆婆,她從潘茛那里聽說了她的過往,不由得感嘆婆婆的堅強,婆婆總說,那么多靈魂等著托生,她好不容易搶到了名額怎么著都得努力好好活,駱葉想到了士兵突擊里的許三多說好好活就是做有意義的事,對于每個人來講意義并不相同,縱觀人必死的一生好像毫無意義,但是對于活著本身來說就是有意義。
駱葉開始跟織婆婆學著做飯。剛開始的時候不是做的夾生要不然就是爛在鍋里成了一鍋湯,潘茛下班回來看到是駱葉做飯臉都堆成了苦瓜狀,“大小姐,您中午做不行嗎?支撐我干一天的動力就是婆婆做的飯,你這把我唯一的念想都剝奪了你可讓我怎么辦?”“潘哥,你要是不吃這個都還沒有了呢,有福同享,我怎么能獨自享受我自己做的大餐呢!”婆婆要再去做個菜被兩人截停,三人相視一笑拿起了碗筷,窗戶影影綽綽的三個人影微微晃動像是其樂融融的三口之家。
白雪皚皚,大地換上了銀裝素裹的冬裝。潘茛蹲在已經結冰的河邊出神,他的臉凍得通紅他好似沒有察覺,“喂!”身后有人大喊了一聲,潘茛回頭看是申國智,“是潘哥啊,你這度假時間挺長啊,不打算回城啦?”潘茛遲疑的啊了一聲算是回復,申國智把肩上的網子扔到地上,“跟我一起砸魚唄!”說著他就跳到了冰面上用冰錐一下下的砸下去,冰晶四濺,透過光折射出彩虹的顏色,“等啥呢潘哥,下來啊!”潘茛有點哭笑不得,想不到自己真正第一次跳下來居然是為了抓魚,兩個人輪換著砸開了一個冰窟窿,申國智下了網子在水里,不多時再拉上來的時候大大小小的魚兒蹦跳得歡騰,倆人收獲頗豐,申國智分了一半魚給潘茛。晚上駱葉做了鮮魚湯,味道已經像模像樣,潘茛喝著湯有一種別樣的開心,砸冰的時候的確很冷又很累,但是收獲的喜悅難以言表,他想到了自己的失敗,覺得沒那么不可救藥,酸甜苦辣咸,都是鑄就生活的一部分。
冬天麥蓋三層被,來年枕著饅頭睡。潘茛辭去了快遞站的工作,吳老板像是已經了然又有點惋惜的搓手說,“實話講,沒想到你能堅持兩個多月,一看你就不是干這個的人。”潘茛笑笑沒吱聲,吳老板也沒有為難他等到他找到接替的人,在回去騎電動車的路上,風兒似乎都在歡唱,打璇兒的冷風吹下了漫天雪花,等到他回到客棧已然鋪滿了大地。那一夜下了整夜的大雪,早晨門都推不開,天蒙蒙亮的時候潘茛就起床掃雪,廉價的厚棉鞋被冰水塌成了薄片,等到回被窩的時候,他感覺炕熱的嚇人,手腳好像腫脹起來,潘茛蜷縮著身子又進入夢鄉。一只冰涼的手攀上他的面頰,潘茛眼里的淚水汩汩而下,“兒子,別來太早找我們,好好生活,沒有什么事是過不去的,我們相信你會挺過來。”他不敢睜開眼,兀自流淌的淚水打濕了一大片枕巾。
大雪吞噬了所有聲音,連人內心的嘈雜也一并吞沒。駱葉陷入了深度睡眠,她落入了自己潛意識的夢境中,先是她拼命的追著媽媽的背影,然而卻一直追不上,后來她跑回了家,發現媽媽還有姥姥都在家炕上笑瞇瞇的看著她,她述說著自己之前沒能表達出的愛意,媽媽仿佛什么都懂,駱葉用她最近所學的全部做了一桌子的飯菜,吃完飯媽媽送她出門,她說想留在這里和她在一起,媽媽慈愛的搖搖頭,輕推著后背把她推出門,一抬頭,曾經那個拋棄他的男人佇立在她面前神色漠然,然而這一次她不再心痛也不再沉默,駱葉高高的揚起手,打出了那個之前沒能打出的耳光,真解氣。
織婆婆望著窗外朦朧的景色出神,上了年紀之后她再也沒睡過懶覺,仿佛身體里被裝了鬧鐘,每天五點前后準時醒來,沒有客人的時候她就會躺著炕上,大腦不受控制的回放著曾經生活的走馬燈,有時她會微微而笑,有時也會暗自落淚,覺得自己那時候怎么會那么傻。院子里響起了掃雪的聲音,織婆婆借著雪面反射的光隱約猜到是潘茛,她披著被子回想起他跟駱葉第一天來的時候,憑年紀上以及女性特有的直覺感覺到不正常,她想方設法的留下兩個人,因為她不想讓他們輕易拋棄她的兩個兒子求之不得的東西,她撩開自己的袖口,一條淺淺的印痕與皺紋混合在一起橫臥在手腕上,那是她曾經想死最后又否定了自己的證據。
紅鼻頭的雪人和黑鼻頭的雪人木然對峙。駱葉問是不是潘茛早晨起來掃的雪,怎么不等她一起,潘茛否認說是田螺姑娘干的吧!一條黃黑的小路從客棧門口延伸至村口,駱葉賭氣般讓婆婆當裁判評定哪個雪人堆得好看,織婆婆很為難的說都好看,駱葉說不行必須選一個最好看的,這時小乖懶洋洋的跑到院子里,當著大伙兒的面兒不害臊的抬起腿對著黑鼻頭的雪人撒出了憋了一宿的濃黃色的尿,婆婆笑得彎了腰,潘茛氣得紅了臉,駱葉洋洋得意說果然是我的好狗狗。
本以為是隨口許諾,沒想到在大雪融化至只剩薄薄一層地面幾乎可見的時候,畫家老師果真帶著她的寫生小分隊來了,師生共計九人,畫家說,夏天有夏天的絢麗,但是冬天也有冬天的靜美,只要善于發現,美無處不在。潘茛搔搔后腦勺表示不能理解,在他看來干枝枯草沒什么好畫的。六年級的孩子對新鮮事物充滿了好奇,在這靜謐的世界里注入了一股無盡的活力,小乖被追得滿院子亂跑,還有幾個孩子好奇的幫忙去燒火,還有三三兩兩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地,畫家老師笑著說她班上實際只有不到一半的學生參加,潘茛想,幸虧沒全來,要不然小乖怕是四條腿都不夠用。
畫架像是冬天沒穿衣服的枯瘦至皮包骨的人挺立在寒風中,拿著畫筆的孩子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稚嫩的臉被藏在帽子下看不清表情。駱葉和潘茛兵分兩路開始尋找畫家老師說的那個消失的聾啞孩子,織婆婆也已經去村里找閑著的其他人過來支援,畫家老師急得要落下淚來。駱葉沿著河流向上而行,知道名字也無法呼喊,也沒有腳印可以循跡,小乖不知道是來找人興奮得前竄后跳。臨近瀑布,小乖汪汪大叫跑上前去,駱葉剛要追就發現了河邊有一抹鮮艷的黃色如此亮眼,一個孩子拿著速寫本安靜的一筆一筆描繪著她眼中的景色,周遭的聲音都攻不進她的世界,駱葉拿出手機先給畫家老師報了平安,告訴她一會兒會把孩子帶回去。她悄悄走到孩子身后,一派熱鬧的景象栩栩如生而又呼之欲出,駱葉抬眼看去,肅殺而又蕭瑟,干枯光禿的樹枝無力的伸向藍天,枯草頹廢的臥伏在冰冷的地面,而地面像是斑禿的頭頂,被冰凍住的瀑布下緩緩流淌著有節奏單一的流水,她低頭再次看孩子的鉛筆畫,樹枝與枯草像是有生命般扭動著身體,大地下潛藏著生機伺機破土而出,被施了魔法而定住的瀑布折射著耀眼的光芒,樹后小乖還有野兔的身影隱隱而現。駱葉想象不到在孩子寂靜的世界里卻是五彩斑斕人聲鼎沸,自己雖然是一個感官正常人但卻是有著耄耋般的視角。雖然每個人眼中的世界都是同一種風景,但實際上每個人心中的風景卻各有千秋,心里的世界才決定了眼中真實的世界。
張揚覺得脖子上有一滴溫熱的雨滴灑下,她放下筆看見了身后的駱葉和小乖,一人一狗的笑容莫名的相似,駱葉把大拇指指向身后,張揚收起本子乖乖的跟在她們身后,駱葉把還沒收起來的大拇指遞向她面前,又指了指她的本子。
畫家老師一邊打著半生不熟的手語,嘴里還說著張揚永遠聽不見的話語,她最后指著自己發紅的眼圈表示了自己的擔心與急迫,張揚用手語說了句對不起,畫家老師拍拍她的肩膀告訴她以后一定要聽她的安排,再不能自己擅作主張,張揚點點頭,孩子們并沒有因為短暫的插曲而影響寫生,他們帶著手套,一筆一筆描繪著每個人眼里獨有的風景。
幾近傍晚時分潘茛才氣呼呼的回來,原來找人的他居然自己在森林深處迷了路,他沒有手機導航只能靠做記號的方法找到了回來的路,他盤腿坐在炕上一邊發泄自己的不滿一邊吃了一大碗白米飯,說要是寫生的孩子們還沒走他一定給他們上一堂關于紀律與安全的公開課。正當他想吃掉碗里最后一粒米的時候,他覺察到駱葉總是不經意的看著他,他抬頭與她對視卻對不上她的目光,原來她越過他的頭頂始終看著他背后的墻上。潘茛回過頭不由得大為震撼,他眼中光禿的景色卻以一種很有張力的形式表達出來,他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個并不恰當的成語,“絕處逢生”。地表雖然皆是衰草,但根還在。畫作最下角,張揚的落款也很張揚。
世界很大。潘茛原來總有出不完的差,去了很多國家但還是有他沒有涉足過的地方;世界又很小,這個連院子都加起來也不足500平米的客棧就是他目前的全部。他忘記了來這里的初衷,很小的世界卻也讓他感受到了從沒有過的踏實和幸福,但是他知道他不屬于這里。年末歲尾,駱葉感覺時間踩著風火輪不停向前,有些痛楚在時間的流動里打個滾就被沖刷殆盡,再有幾天就又是一年新的開始。啞著嗓子的門鈴拼命的叫喊,織婆婆不緊不慢的走到門口,快遞驛站的吳老板正從他的小箱貨上卸下一個大大的包裹,“每年都麻煩你。”“我小時候沒少吃我織姨做的飯,這點小事兒還不是應該的嘛!”潘茛幫著抬箱子感覺還有點沉。織婆婆的身體微微抖動,像是抑制不住的激動外泄出來,兩人不禁好奇包裹里的內容,婆婆滿懷慈愛的用剪子剪開了封條,包裹里像是年貨的大雜燴,水果零食一應俱全,最底下還有一件新衣服和一封信,婆婆忙戴了花鏡細細品讀,從中午讀到了落日還兀自不肯放下那一頁信紙,夕陽的余暉穿透玻璃窗把她臉上堆壘的皺紋用陰影加深,但是駱葉卻覺得她的神情看起來既舒緩而又年輕,與皺紋卻也毫不沖突。
每年在外的孫子都會拜托國內的朋友給奶奶置辦年貨,衣服則是孫子親自挑選,墻角的柜子里每年都會增加一件織婆婆只有過年才穿一回的衣服,她把它們視若珍寶。不是所有的愛都熾熱轟烈,一直躺在別人的記憶里不被遺忘,雖然偶爾才被打撈記起,但這也是愛的另一種形式,這是活著的證據。
深沉的夜幕中,璀璨的煙火爆裂升空,駱葉和潘茛挨著織婆婆坐在院子里看免費的煙火大會,小乖緊貼著駱葉,煙火晃動著四個長短不一的背影。守歲到凌晨的鐘聲從古老的自鳴鐘內飄出于夜空回蕩,潘茛張張嘴想說些什么,但是看到織婆婆祥和的臉龐又忍住了,“婆婆以后跟我一起生活吧!”駱葉游絲般的聲音微微響起,織婆婆并不詫異,“你們陪我的時間已經足夠長了,婆婆的身體也都已經好了,謝謝你的邀請,但是我的根已經扎在了這個山村里,這里有我的喜怒哀樂,有我全部的回憶,但是你們不屬于這里,你們有你們的世界,婆婆希望你們飛得高走得遠,但最重要的是做你心里的自己,別在別人身上找活著的意義,你們的生命不是只與你們自己有關,以后會多了一個掛念你們的人。過完年就回到你們自己的世界吧!有空回來看看婆婆就行。”“可是······”駱葉的手被織婆婆枯槁的手緊緊攥住,力量之大超乎她的想像,她明白了老人的堅決,順勢把頭靠在了織婆婆的肩上,“謝謝您。”駱葉在心底輕輕的說,潘茛則呆呆的看著天空,眸子里被映襯得閃閃發光。
天黏衰草,灰敗之下嫩綠色在蠢蠢而動。在春發出生發萬物的信號時,駱葉和潘茛相約去爬天羅井上的最高峰看日出,織婆婆多次叮囑兩人注意安全并提供了最全面的后勤保障,手電筒就給他們準備了好幾個,還有干糧。凌晨四點,兩人一狗踏上了行程,他們剛出門婆婆的屋子映起了朦朧的燈光,一個佝僂的身影凸顯在窗戶上左右搖擺。潘茛步子大但是駱葉速度快,兩個人并肩而行,雖然沒有路燈但是在皎潔的圓月下,路被照的雪亮清晰。微冷的春風中,兩人同時回想起了求死的那一夜,雖然都是黑天但是心境卻已大有不同,陡峭處,潘茛先攀上去然后遞手下來給駱葉,然后開玩笑說:“小葉過年你可是長胖了,我都要拉不動你了。”駱葉狠狠的捏著潘茛的手借力一躍,山頂已然呈現在眼前。山下黑黝黝的,看不清房屋居所,夜的邊界被慢慢打破,駱葉把手電照向天空,“潘哥,你說這手電光得照多長時間才能到達星星上呢?”“不知道,但是只要堅持就一定能到達吧!”黑暗的裂縫中,東方被染上了一抹微紅,那火種一般的細小光亮一蹴而就把整個天空點亮,黑夜迫不得已逐漸散去,寂靜空靈中,自然的音符開始躍動,駱葉的眼里噙滿了淚水。小乖歪著頭努力思考,潘茛釋然微笑,緩緩張開雙臂說,“這個時候我們是不是要擁抱一下。”駱葉重重的砸在了他的懷里,就像一個自己擁抱著另一個自己一樣。
來時兩手空空,走時卻已滿載。小乖什么都懂,它怕駱葉扔下它緊張的直哈氣并圍著駱葉腳前腳后不停的走來走去。客棧里又入住了新的客人,織婆婆拜托李哲送兩人去汽車站,駱葉和潘茛分別握著織婆婆的兩只手,“有什么事情一定第一時間給我們打電話,想我的話就來跟我一起住。”織婆婆抽出手摸了摸駱葉的臉頰,“不用擔心我,村里人對我都很照顧,反倒是你們,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別忘了咱們的約定,過年有時間的話就來婆婆這里一起過年。”駱葉帶著鼻音嗯了一聲,潘茛也點點頭,“婆婆保重。”漸行漸遠的視線中,婆婆慢慢變成了模糊的黑點,但是在兩人的心中卻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小乖經過一段時間的鍛煉已經可以安生的待在籠子里,李哲留下讓兩個人常回來看看的寄語就回了家。“我記下你的電話了,等我回去就買手機辦卡然后第一時間告訴你我的聯系方式。”駱葉點點頭,“你好像還欠我利息沒有還呢!”潘茛啞然,“我想好利息是什么了,就是每年你都要遵守約定來織婆婆這里見面。”潘茛默默的伸出右手的小手指,兩只手指緊緊的鉤在了一起。
向左的汽車載著潘茛重新回到了他原有的世界,不多時,向右的汽車也緩緩啟動。人在成長的過程中不斷的得到后又不斷的失去,但是失去的東西也會以另一種形式把我們再次補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