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林言相識經(jīng)年,初入宗門時他已是執(zhí)掌半壁之人。素手撥弄的妙音琴清雅如云,泠泠七弦間卻暗藏千鈞之勢,那最是春風化雨般的琴音,偏能在談笑間卻可奪人性命。
他生來便是天眷之人,淬玉靈根與絕佳氣運相映生輝,更兼夙夜不懈的勤勉,早早便替宗主統(tǒng)攬宗門內(nèi)外事務。尋常修士或需千錘百煉鍛造法器,或經(jīng)九死一生奪取至寶,他卻憑著七竅玲瓏的心思與縝密手腕,讓那上古靈琴自擇其主——當妙音琴裹挾云霞與他結(jié)緣時,滿山翠竹都為這樁天作之合簌簌低語。
妙音琴本是上古靈氣聚化之物,世人總道它能助益修行延年益壽,卻不知這些不過是琴弦微震時散落的星點饋贈,其真正精妙于機緣成熟時,妙音琴甚至可凝靈化形。
雖說代代修士都傳頌著神琴認主即可化形的傳說,可千百年來別說化形,連能讓琴弦自鳴的人都未曾有過。偏生林言得了天道偏寵,非但令沉寂千載的古琴破匣相投,更在三十年間蘊養(yǎng)出琴靈。傳聞那夜琴身漫起霜色流光,清泠弦音里漸次顯出窈窕人形,古籍里寫的“弦動生靈“竟不是虛言。
妙音琴化形那日我未能得見,卻從往來修士的茶話間聽得一樁奇聞——那琴靈凝成人形時,右手小臂內(nèi)側(cè)綴著朱砂痣。宛煙某日與我煮雪烹茶,忽地執(zhí)起我手腕笑道:“這痣生得倒是與那琴靈分毫不差,連尾指下的位置都像是拿尺子量過的。“
世人皆道我與這上古靈器有緣,畢竟連宗主都曾撫須打趣:“琴靈初現(xiàn)世時偏作短袍裝束,倒是與你初到此地的打扮相似。“只是這機緣終究隔著層紗,縱使我腕間朱砂與琴紋暗合,卻連半縷琴音都未曾耳聞。想來天地間的因果線最是刁鉆,既說無緣,倒也不必強求檐上雪作掌中露。
較之林言的天命所歸,我更像片誤入棋局的殘葉。當年魂魄自異世飄搖至此,落地時還沾著未散盡的消毒水氣。幼時也曾有過幾年鮮亮光景,偏十歲那場溺水禍蝕了根本——縱使被路過的樵夫救出,可此后如風中殘燭,湯藥吊著的命數(shù)總混著儀器嗡鳴。
那些年試過西洋針劑也飲過符水,求過基因圖譜也拜過北斗星君,終究在第十六個春秋被永夜吞噬,生命延續(xù)但我卻無法睜開眼睛。最后的記憶是病房頂燈化作流云,現(xiàn)代醫(yī)學稱其為植物人,可當我再睜眼時,眼前是一望無際的星辰。
那是初臨此界的夜,星垂平野。我自混沌中掙出眼簾時,正枕著月光鍍銀的浮木隨波沉浮。林言說那夜海上星屑墜得蹊蹺,倒像是百年前他接引妙音琴時的天象重演——當年云中得遇靈琴,今朝浪里撈起個活人,兩樁機緣隔著歲月竟在命理脈絡間遙相呼應。
他渡我回宗門時說,修行人最怕的不是因果糾纏,而是天機當前卻錯手放過。誰都不曾料到,這場所謂機緣,原是天意擲骰時滾落的半截枯枝。
我本是無根浮萍,莫說修仙問道,便是最粗淺的吐納之法都與我經(jīng)脈相沖。林言倒不執(zhí)著,見我日日在他院內(nèi)的長生樹下空坐,索性將藥鋤塞進我掌心:“天地造化不止在丹田紫府,也在晨露晚霜里。“大抵是修士間消息靈通,我竟收到了藥宗的橄欖枝。
那些年我瘋魔般試過懸梁刺股般的決絕,可不論是斷腸草還是萬丈淵,總在瀕死時被莫名的力量拽回人間。直到某個雨夜望著搗藥缽里晃碎的月光,忽然如自暴自棄般接下了藥宗那卷鎏金拜帖。
名義上雖是藥宗記名弟子,實則終日隨林言往來于云崖霧谷。他教我辨七星海棠需觀葉背銀斑,取千年參精要留三縷根須,那些本該在丹房修習的課業(yè),倒是在他素白衣袖拂過藥田時,化作星子落進我眼底。后來藥宗每逢祭典總有“玄清宗特供“的靈植裝點門面,而我這個活生生的異世孤魂,便成了兩宗交好典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