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仍在玻璃上蜿蜒，像是無數條透明的藤蔓，纏繞著醫院走廊的寂靜。佳凌將那張被淚水浸得發皺的明信片輕輕塞進懷里，金屬門把的涼意順著指尖蔓延，仿佛要凍結他此刻翻涌的思緒。消毒水的氣味愈發濃重，混合著雨水的潮濕，在空氣中織成一張無形的網，緊緊裹住他。他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在溫馨蒼白的臉上，心電監護儀的綠光在黑暗中明明滅滅，像極了兒時鄉間夏夜那忽閃忽滅的螢火蟲。

記憶突然不受控制地翻涌，十年前的那個深夜，也是這樣悶熱潮濕的天氣，馨兒突發高燒，小臉燒得通紅，像熟透的蘋果。外公背著她在泥濘的小路上狂奔，雨水混著汗水順著老人的脊背往下淌，腳下的泥土不斷濺起，打濕了褲腳。那時的佳凌跟在后面，舉著的傘歪歪斜斜，大半的雨水都澆在了自己身上。醫院的白熾燈下，外公布滿老繭的手輕輕撫過馨兒滾燙的額頭，低聲呢喃：“別怕，外公在呢。”

此刻，走廊的燈光突然閃爍起來，像是要將往事與現實交織在一起。佳凌起身時，后腰傳來一陣鈍痛，才驚覺自己已在這冰冷的瓷磚上坐了太久。他慢慢走到窗邊，推開一道縫隙，雨后的夜風裹挾著泥土的芬芳涌進來，吹散了些室內的沉悶。遠處的天際，幾縷微光正怯生生地撕開夜幕，如同希望的觸角，小心翼翼地探入黑暗。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佳麗發來的消息。屏幕的冷光映在他疲憊的臉上，文字間的焦慮隔著屏幕都能感受到。他飛快地回復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在給妹妹傳遞力量，又像是在給自己打氣。指尖在屏幕上滑動，思緒卻飄到了多年前的一個清晨。那天，馨兒因為考試失利哭得梨花帶雨，佳凌也是這樣，用文字一點點撫平她心中的委屈，告訴她：“人生就像爬山，偶爾的跌倒，是為了更好地看清腳下的路。”

走廊里傳來護士輕柔的腳步聲，佳凌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護士推著治療車經過，輕聲詢問是否需要幫助，他搖搖頭，又轉身看向病房內的馨兒。她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呼吸雖然平穩，卻依然讓人揪心。記憶里那個活蹦亂跳、總愛纏著他要糖果的小女孩，此刻卻如此脆弱地躺在病床上。

他輕輕走進病房，拉過一把椅子，在馨兒床邊坐下。窗外的微光漸漸明亮，給房間鍍上一層柔和的光暈。他伸手輕輕撥開馨兒額前的碎發，動作輕柔得仿佛觸碰一件易碎的珍寶。突然，他的目光被床頭的一個小盒子吸引，那是他去年送給馨兒的生日禮物，一個木質的音樂盒。他輕輕打開，熟悉的旋律緩緩流淌，是馨兒最喜歡的那首《天空之城》。音樂聲中，往事如潮水般涌來，那些一起度過的歡樂時光，那些充滿笑聲的午后，一一浮現在眼前。

天邊的晨曦越來越亮，第一縷陽光終于穿透云層，灑在馨兒的臉上。

陽光像融化的金箔，順著馨兒睫毛的弧度流淌，在她蒼白的臉頰上鍍出毛茸茸的光暈。佳凌屏住呼吸，看著音樂盒里的芭蕾女孩在旋律中旋轉，木質齒輪發出輕微的咔嗒聲，與監護儀的滴答聲交織成一首破碎的搖籃曲。

遠處傳來城市蘇醒的聲音，車水馬龍的喧囂漸漸打破了清晨的寧靜。佳凌望向窗外，朝陽正將天空染成絢麗的色彩……

窗外的鳥鳴聲漸漸稠密，麻雀撲棱棱掠過積雨的水洼，驚起一圈圈漣漪。佳凌的指尖懸在馨兒手背上方，遲遲不敢落下，仿佛一碰就會驚碎這場沉睡。消毒水的氣味不知何時淡了些，混著晨風送來的青草香，竟讓他想起老宅后院的清晨——那時馨兒總愛蹲在露水未干的臺階上，用草莖逗弄搬家的螞蟻，裙擺沾滿泥點也渾然不覺。

手機在口袋里又震動起來，是佳麗發來的定位，顯示她和外公已到醫院樓下。佳凌起身時膝蓋發出細微的脆響，金屬椅腿刮擦地面的聲響驚醒了蜷在角落打盹的林逸。小伙子猛地抬頭，眼鏡歪在鼻梁上，眼神卻透著與年齡不符的堅韌：“佳凌哥，我去接老人家。“說罷抓起外套，衣角掃過窗臺，將半干的向日葵花瓣帶得簌簌飄落。

走廊傳來拖沓的腳步聲時，佳凌正將涼透的茶倒進洗手池。瓷杯與不銹鋼臺面碰撞的脆響里，他聽見外公帶著喘息的詢問：“馨兒......我的馨兒......“轉身的剎那，白發老人佝僂的身影撞進視線，雨水在深藍色中山裝肩頭洇出深色水痕，手里卻死死護著個油紙包——那是馨兒最愛的糖吃粑粑，邊角還留著老人掌心的溫度。

“外公，她......“佳凌的喉嚨突然哽住，監護儀規律的聲響在此刻格外清晰。老人顫巍巍地走到床邊，布滿老年斑的手懸在馨兒臉上空懸許久，最終輕輕落在她裹著紗布的額角，像觸碰一株瀕臨枯萎的幼苗。“別怕，外公在呢。“熟悉的呢喃響起時，窗外的云層轟然裂開，一束陽光正巧落在老人渾濁的淚痣上，將淚水折射成細碎的星芒。

當第一縷陽光完全爬上窗臺，八音盒的旋律恰好走到尾聲。佳凌望著馨兒睫毛在光影里顫動，突然覺得這場等待不再漫長。消毒水的氣味淡成了背景，取而代之的是糖吃粑粑的甜香、草莓糖的芬芳，還有外公掌心傳來的溫度。只要這些細碎的溫暖還在，沉睡的春天終會蘇醒——就像老宅后院的向日葵，無論風雨如何肆虐，總會朝著太陽的方向，倔強地昂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