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在姑父離開后愈發洶涌,如萬千銀針砸向青瓦。外公仍維持著方才癱坐的姿勢,骨節嶙峋的手指深深陷進蒼老的面頰,指縫間漏出的嗚咽聲像被揉皺的紙。我望著墻上外婆的遺照,她戴著藍布頭巾的笑容在雨幕中漸漸模糊,照片玻璃上蜿蜒的水痕,恰似她未竟的心事。
窗欞被風拍得哐當作響,茶幾上的青花瓷杯突然傾倒。這是外婆生前最愛的物件,白瓷上的纏枝蓮紋還凝著未飲盡的茉莉香。瓷片迸裂的脆響驚得外公渾身一顫,他盯著滿地碎片,渾濁的眼珠泛起水光:“你外婆總說,這杯子用久了,連茶都有了歲月的甜。“他顫抖著蹲下身,枯瘦的手指想去撿拾碎片,卻被鋒利的邊緣割出細小血珠,殷紅的血滴在瓷片上,像綻開的紅梅。
雨簾將世界切割成無數細碎的光斑,路燈在水洼里暈染成模糊的淚滴。外公蜷縮在藤椅里,像片被霜打蔫的枯葉,手指無意識摩挲著相冊邊角——那里夾著外婆年輕時的照片,麻花辮垂在藍布衫前,笑容比春日的山茶花還要明艷。此刻那抹笑意卻刺得人眼眶發燙,二十年前的舊時光與眼前的狼藉轟然相撞,在老人渾濁的瞳孔里碎成滿地星子。
“他連親生兒子都能囚禁......“外公喃喃自語,聲音被窗外呼嘯的風揉得支離破碎。小逸蜷縮在酒瓶堆里的畫面在眼前揮之不去,孩子脖頸上的淤青像條毒蛇,啃噬著他最后的理智。那可是姑父血脈相連的骨血啊,連親生孩子都能如此狠心,更何況毫無血緣羈絆的孫女?
月光從云層的罅隙漏下,在滿地瓷片上投下細碎的銀芒。外公顫抖著拾起外婆的紫砂壺殘片,指腹撫過斷裂處鋒利的缺口,仿佛觸到了命運的獠牙。三十年前,為了給患病的女兒(溫馨的母親)籌集醫藥費,他瞞著所有人賣掉祖宅;三十年后,卻要眼睜睜看著另一個孩子墜入深淵。這兜兜轉轉的命運,為何總將利刃對準他最珍視的人?
后半夜的雨愈發癲狂,窗欞被風撞得哐當作響,像無數雙叩門的手。外公摸索著打開閣樓的暗格,取出用油紙層層包裹的存折。存折邊角早已被歲月磨得發毛,每一頁取款記錄都浸著當年的焦慮與絕望。如今,這些泛黃的紙張卻成了懸在孫女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深夜,雨勢漸歇,月光從云層縫隙里漏下,在滿地狼藉上投下慘白的光影。外公執意要將瓷片拼回原樣,他戴著老花鏡,用生銹的鑷子夾起碎片,在臺燈下拼湊出殘缺的蓮花。我望著他佝僂的脊背,聽他講媽媽兒時的夏夜,外婆搖著蒲扇講故事,外公就坐在一旁,借著月光修理竹椅。那時的月光也是這樣溫柔,將三個人的影子疊成幸福的形狀。
他枯瘦的脊背抵著斑駁的墻壁,聽著雨水順著屋檐滴落的節奏,像極了外婆臨終前微弱的呼吸。那時她攥著他的手,氣若游絲地說:“一定要護好孩子們......“如今,他卻連自己的孫輩都保不住。衰老的身軀在夜風里瑟瑟發抖,關節的疼痛如藤蔓般纏繞全身,提醒著他早已不是那個能扛起全家的壯年漢子。
庭院里,外婆親手栽種的月季被暴雨打得七零八落,殘花浸泡在積水里,血色的花瓣隨波沉浮。外公蹲下身,指尖撫過花枝上的尖刺,恍惚間又回到從前——溫馨總愛躲在花叢后玩捉迷藏,銀鈴般的笑聲驚飛枝頭的麻雀。可現在,那笑聲或許就要被姑父的威脅永遠碾碎。
夜幕再次降臨,暴雨又至。外公蜷縮在藤椅上,將鐵皮盒緊緊抱在胸前,像守護最后的珍寶。他在心底無數次發誓:哪怕拼盡最后一絲力氣,也要為孫女筑起一道防線??珊诎抵械耐{如影隨形,衰老的身軀與邪惡的力量相比,渺小得如同狂風中的燭火。
第二日清晨,潮濕的空氣里漂浮著霉味。外公捧著用膠水粘好的瓷杯,杯身布滿蛛網般的裂痕,卻固執地往里面斟滿熱茶。氤氳的水汽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喃喃自語:“小逸最愛喝我煮的茶,說有星星的味道?!霸捯粑绰?,鐵門再次被重重敲響,姑父帶著兩個膀大腰圓的男人闖了進來,皮靴碾過滿地瓷片的聲響,像碾碎了最后一絲寧靜。
“想好了嗎?“姑父踢開腳邊的碎片,油膩的頭發還沾著雨水,“別以為拖著就能了事?!八砗蟮哪腥斯室饣瘟嘶问掷锏蔫F棍,金屬碰撞聲在寂靜的屋子里格外刺耳。外公攥著瓷杯的手青筋暴起,杯口溢出的茶水在掌心燙出紅痕。
姑父對準溫馨的臉,寒光閃過,剪刀貼著她顫抖的睫毛劃過,“老東西,你外孫女的臉蛋可真嫩?。俊肮酶赋吨旖仟熜?,“敢跟我爭遺產,我就讓這丫頭下半輩子頂著爛臉見人!“
外公手中的紫砂壺“當啷“墜地,碎瓷片在積水里泛著冷光。這是外婆臨終前最愛的物件,壺身上的荷塘月色圖被摔得支離破碎,殘荷的墨痕混著雨水在地面暈染,倒像是此刻扭曲的人心。姑父摘下金絲眼鏡慢條斯理擦拭,鏡片后的目光卻如毒蛇吐信:“老爺子,您藏在樟木箱底的存折,該見見光了?!?/p>
姑父掏出手機,屏幕亮起時,畫面里小逸被鐵鏈拴在銹跡斑斑的暖氣片上,臉頰紅腫,眼神驚恐。姑父嗤笑一聲,手機屏幕亮起:視頻里的小逸蜷縮在堆滿酒瓶的角落,脖頸處的淤青觸目驚心。孩子突然抬頭,稚嫩的聲音帶著哭腔:“外公,他們說要把我賣到山里......“稚嫩的聲音讓外公踉蹌后退,瓷杯“啪“地再次墜地,這次碎成了無法拼湊的齏粉。她沖上前想去搶手機,卻被其中一個男人攔住,粗糲的手掌幾乎掐住她的脖頸。
“老爺子,“姑父的聲音裹著黏膩的惡意,“您寶貝外孫女的臉蛋,可比這破照片金貴多了?!?/p>
姑父身后的壯漢突然扯開西裝內襯,露出別在腰間的匕首。金屬冷光掠過外公平靜的面龐,卻在觸及墻角相框時凝滯——那是張泛黃的全家福,穿碎花裙的姑姑騎在外公肩頭,羊角辮上的紅綢帶被風吹得飛揚?!奥犝f您外孫女在重點高中讀書?“姑父從公文包抽出一疊照片甩在桌上,每張都是溫馨上下學的瞬間,“這張臉要是劃上十道八道......“
晨光刺破云層時,桌上散落著七零八落的信紙。外公抱著褪色的藍布包裹出了門,那里面裹著的,是外婆織了一半的毛線拖鞋,和幾張泛黃的存折。溫馨遠遠跟著,看他佝僂的背影在巷口的電話亭前駐足良久。玻璃上的水霧模糊了他的面容。
“看見沒?“姑父將手機湊近外公的臉,“只要你簽字,明天就能見到活蹦亂跳的外孫還可以讓你的寶貝孫女平安這輩子?!八统鲈缫褱蕚浜玫奈募摴P尖在遺囑分配條款上劃出冰冷的弧線。外公盯著文件上“遺產平分“的字樣,突然想起外婆臨終前攥著他的手,氣若游絲地說:“老東西,那些陪嫁的鐲子,記得留給小逸娶媳婦...“
雨聲又起,這次裹挾著冰雹砸在窗玻璃上。外公突然爆發驚人的力氣,推開身前的男人,沖向門口。他要去見小逸,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姑父惱羞成怒,示意手下攔住老人,混亂中,外公的額頭撞上桌角,鮮血順著白發蜿蜒而下,在淺灰色的中山裝上暈染出刺目的紅。
她尖叫著撲過去護住外公,淚水混著雨水模糊了視線。姑父卻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濺到皮鞋上的血漬,“敬酒不吃吃罰酒,“他將文件狠狠摔在地上,“給你們三天時間,不然小逸就該換個地方生活了?!芭R走前,他踹翻了外婆生前最愛的月季盆栽,帶刺的花枝在血泊中凌亂,像極了這個支離破碎的家。
暮色再次降臨,急救車的藍光刺破雨幕。外公躺在擔架上,仍死死攥著那幾張被血浸透的文件,嘴里喃喃著小逸的名字。她站在門口,望著滿地狼藉的屋子,墻上外婆的照片依舊在微笑,可這份笑容再也無法溫暖這個千瘡百孔的家。暴雨沖刷著血跡,卻沖不淡空氣中彌漫的絕望與悲涼,這場關于遺產的紛爭,早已將親情碾成了齏粉,散落在風雨交加的黃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