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園的夏蟬鳴得凄厲,殘暑蒸著太液池的水汽,將整個大明宮悶成一只青瓷湯釜。韓雪倚在沉香亭的闌干上,看池中錦鯉銜著落花碎瓣游弋——那花瓣邊緣已現(xiàn)出腐敗的銹色,像極了掖庭宮女們衣領(lǐng)下總也洗不凈的汗?jié)n。
“主子可要嘗些冰酪?“
青娥捧著琉璃盞的手在微微發(fā)抖。自韓緒將軍洗刷冤屈后,這位婕妤娘娘的眼神愈發(fā)教人看不透了。
韓雪搖頭,指尖掠過亭柱上一道新鮮的刮痕。三日前高力士來傳口諭時,玉帶鉤曾在此處刮下過木屑。
“御花園的芍藥該換新土了罷?她忽然問道。
“昨兒尚寢局才報過,說是掘出些碎骨...“青娥猛地噤聲,卻見主子眼中倏然亮起兩點寒星。
那夜韓雪在燈下翻檢《掖庭記注》,天寶八年冬的墨跡洇得格外深。紙頁間突然飄落半片枯葉,上面爬滿蟲蛀的孔洞,恰與記載中“暴斃宮女柳絮“的死亡時辰重疊。她吹熄燭火,看月光將葉影投在墻上,那些孔洞忽然連成了太原韓氏的梅花家徽。
翌日破曉,尚寢局太監(jiān)們驚愕地看著婕妤娘娘立在翻新的花圃前。晨露沾濕她石榴裙的下擺,像極了多年前某個宮女被井水浸透的衣角。當鐵鍬掘到三尺深時,金屬與骨骼相撞的脆響驚飛了滿樹昏鴉。
一具穿著尚服局制式腰帶的骸骨,正在朝陽下緩緩睜開空洞的眼窩……
韓雪站在新翻的泥土旁,看著太監(jiān)們從坑中抬出的那具尸骨。白骨在烈日下泛著青灰色的光,右手指骨緊緊攥著什么,即便死了多年也不肯松開。
“晦氣!真是晦氣!“管事太監(jiān)甩著拂塵
“趕緊抬去化人場燒了,沖撞了婕妤娘娘賞花的雅興,你們有幾個腦袋夠砍?“
韓雪卻上前一步:“且慢。“
她的聲音不大,卻讓忙碌的宮人們都停下了動作。自從為兄長洗刷冤屈后,韓婕妤在后宮的地位已不同往日。
“這具尸骨有古怪?!绊n雪指著那緊握的指骨“死者必有未了之愿,該當妥善安葬?!?/p>
她蹲下身,不顧旁人驚詫的目光,輕輕掰開那僵硬的指骨。一枚銅戒落在她掌心,戒面刻著太原韓氏的家徽——一朵五瓣梅花。
韓雪的血瞬間凝固。這是韓家暗衛(wèi)的標記!她強自鎮(zhèn)定地起身,將戒指攏入袖中:“本宮會稟明圣上,這具尸骨暫交掖庭保管?!?/p>
回到寢殿,韓雪的手仍在微微發(fā)抖。青娥奉上茶來,她竟失手打翻了茶盞。
“主子?“青娥連忙跪下擦拭:“無妨?!绊n雪勉強笑了笑
“去請小李子來,就說...本宮要查去年掖庭的宮女名冊?!?/p>
夜深人靜時,韓雪就著燭火細細檢視那枚銅戒。內(nèi)側(cè)刻著“天寶八年冬“——正是三年前她初入宮時。那時楊家勢大,多少忠良莫名其妙地“病故“或“自盡“...
“主子,查到了?!靶±钭忧穆暤馈!疤鞂毎四甓?,確實有個太原籍宮女失蹤,名叫柳絮,登記的是'暴斃',但...“他壓低聲音
“奴婢打聽過,這柳絮原在尚服局當差,曾為貴妃縫制霓裳羽衣。“
韓雪眼神一凜。尚服局...霓裳羽衣...她突然想起兄長曾說過,楊國忠克扣邊關(guān)軍餉,其中一筆正好是天寶八年冬的御寒衣物銀兩。
“可有親屬?“
“有個妹妹,叫柳煙,現(xiàn)在浣衣局?!?/p>
韓雪輕輕摩挲著銅戒。這不是簡單的命案,而是一條可能牽扯出楊家罪證的線索。她必須去見那個柳煙,這將是她與貴妃斗爭的重要底牌!
三日后,韓雪以體恤下人為由,親自去了浣衣局。在潮濕陰暗的偏院里,她見到了瘦骨嶙峋的柳煙。
“你姐姐...“韓雪剛開口,柳煙就劇烈地顫抖起來。
“娘娘饒命!奴婢什么都不知道!“柳煙跪地磕頭,額頭撞在青石板上砰砰作響。
韓雪示意青娥扶起她,從袖中取出那枚銅戒。柳煙一見此物,眼淚頓時奪眶而出。
“姐姐...姐姐說過,若她有不測,這戒指會...“柳煙突然噤聲,警惕地看向四周。
韓雪會意,將人帶到僻靜處。柳煙這才顫抖著從貼身衣物中取出一塊絹布,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數(shù)字。
“這是?“
“姐姐說...這是羽衣的賬目?!傲鵁熎怀陕?,“真正的賬目...“
韓雪心頭一震?;氐綄媽m,她花了整夜時間破譯這些數(shù)字。當真相浮出水面時,她幾乎捏碎了手中的筆——楊國忠竟在霓裳羽衣一項上貪墨了七十萬兩白銀!而柳絮正是因為發(fā)現(xiàn)此事才被滅口。
“主子,該歇息了。“青娥輕聲勸道。
韓雪搖頭,眼中燃著冰冷的火焰:“去取我那件金絲軟甲來?!?/p>
“主子要那個做什么?“
“明日貴妃設(shè)宴賞荷,本宮...要穿在里頭?!?/p>
太液池畔,楊貴妃慵懶地倚在涼亭欄桿上,指尖捻著一朵并蒂蓮。見韓雪行禮,她紅唇微揚:“韓妹妹來遲了,該罰酒三杯。“
韓雪微笑:“臣妾不勝酒力,怕掃了貴妃雅興?!?/p>
“哦?“楊貴妃鳳眼微瞇,“那不如...對詩代酒?就以'蓮'為題如何?“
韓雪心知這是刁難,卻從容應(yīng)道:“臣妾斗膽,請貴妃先賜教?!?/p>
楊貴妃輕撫鬢角,曼聲吟道:“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
好一個“香銷“、“愁起“!這分明是暗諷韓家勢微。亭中嬪妃紛紛喝彩,等著看韓雪出丑。
即使這首詩放到現(xiàn)代也將成為名篇,何況是古代?
韓雪卻不慌不忙,看著池中倒影吟道:“素蘤多蒙別艷欺,此花端合在瑤池?!?/p>
詩句一出,滿座皆驚。這分明是諷刺楊貴妃以色侍人!楊貴妃臉色驟變,手中金杯“當啷“落地。
“大膽!“春桃厲聲喝道。
楊貴妃卻抬手制止,忽然笑了:“韓妹妹好才情。來人,賜座?!?/p>
韓雪剛坐下,忽覺袖口微濕。低頭一看,竟是青娥奉茶時失手灑了水。她心頭掠過一絲異樣,這丫頭平日最為穩(wěn)妥...
宴席過半,一名宮女突然倒地抽搐,口吐白沫。正是先前要為韓雪換茶的侍女!
“有刺客!“太監(jiān)尖聲叫道。
混亂中,韓雪與楊貴妃四目相對。對方眼中閃過的訝異與惱怒讓她確信——這毒本是沖她來的!
她只好迅速擺駕回了大明宮,靜待消息,她不知道下一次襲擊,是暗中下毒,還是明面上的刺殺。
回到寢殿,韓雪立刻命人緊閉宮門。
“青娥,今日那茶...“韓雪緩緩開口。
青娥“撲通“跪地:“主子明鑒!奴婢真的不知茶中有毒!“
“本宮還沒說是茶的問題呢?!绊n雪冷笑,“你倒是未卜先知?!?/p>
青娥面如死灰,突然拔下銀簪向咽喉刺去!韓雪早有防備,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想死?沒那么容易?!绊n雪聲音冷得像冰,“說,貴妃許了你什么?“
在嚴刑逼問下,青娥終于崩潰招供:楊貴妃以她宮外的家人命相脅,要她在韓雪茶中下毒。那毒喚作“朱顏改“,服下后三日才發(fā)作,狀似急病而亡。
“好個滴水不漏的計謀?!绊n雪松開青娥,“你可知那毒從何而來?“
“聽...聽春桃說,是高公公從嶺南尋來的...“
韓雪瞳孔微縮。高力士也參與其中!她原以為這老狐貍至少保持中立...沒想到他還是這般狗改不了吃屎。
“主子,奴婢罪該萬死!“青娥磕頭如搗蒜。
韓雪沉默良久,忽然笑了:“不,你不用死。本宮還要你...給貴妃送個信?!?/p>
“主子請說,青娥愿以生死相抵!”
韓雪靠近青娥的耳朵,故作神秘地說了一句話,青娥聽后震驚地看向韓雪,在得到她的確認之后,青娥伏在地上,輕聲說了句:
“是……”
三日后,宮中傳出驚人消息:楊國忠貪墨案發(fā),證據(jù)確鑿!玄宗震怒,下令徹查。而舉報者竟是高力士的心腹太監(jiān)。
“主子,成了!“小李子興奮地跑來報信,“楊國忠被禁足府中,貴妃娘娘哭求了一夜,皇上都沒見!“
韓雪站在窗前,指尖撫弄著一朵黑色絹花。這是她用柳絮留下的賬目布條折的。那賬目她抄錄一份,原件則通過青娥“無意“泄露給了高力士的人。
“青娥呢?“韓雪淡淡地問。
“按主子吩咐,已經(jīng)...處理了。“
韓雪點頭,眼中沒有一絲波瀾。她們本是同入宮的韓氏女人,一起度過那么多難關(guān)。青娥生病,韓雪日夜不離地照顧;韓雪遇事,也是青娥為她做事兒。
但當青娥選擇背叛時,就注定了這個結(jié)局。她不是沒給過機會——那杯毒茶本可以避開,但她需要一具尸體來坐實楊家的罪名。
后宮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誰能保證青娥不會為了家人性命再次出賣?下次就不是刺殺失敗這么簡單了。后宮的殘忍如同淚水般刻進韓雪的身上
“主子,還有一事?!靶±钭拥吐暤?,“那具尸骨...柳絮的妹妹柳煙,昨夜投井了。“
韓雪的手頓了一下:“可有遺言?“
“只說了句'姐姐,我來陪你了'。“
韓雪閉了閉眼。當她決定利用這個線索時,就料到柳煙活不長。楊貴妃不會容許知情人存在。
“厚葬她姐妹,立個無名碑。“韓雪睜開眼時,眸中已是一片冰冷,“另外,去查查近來有哪些宮女受過楊家欺辱,本宮...要請她們喝茶?!?/p>
窗外,一陣風吹落了樹上的海棠?;ò觑h落在泥土上,很快被螞蟻啃食殆盡。韓雪看著這一幕,唇角勾起一抹近乎殘忍的弧度。
在這吃人的深宮里,要么成為啃食者,要么淪為被啃食的殘渣。而她韓雪,已經(jīng)做出了選擇。
雨絲裹著秋意滲入汴州官衙的窗欞時,韓父正用一柄銀刀挑開火漆封印。刀尖在“太原韓氏“的梅花印上停留了片刻——這柄刀原是女兒及笄時所贈,如今倒成了剖開陰謀的利器。信箋展開時,檐角鐵馬突然叮當作響,驚飛了在衙前避雨的烏鴉。
“青娥已歿,然其臨終所言,與柳絮骸骨所證暗合...“
韓父的手指突然痙攣,信紙飄落在算盤上。他想起一年前送女入宮時,那個跟在轎邊梳雙鬟的小丫頭,如今竟成了深宮里一縷無名冤魂。窗外雨勢漸猛,恍惚間仿佛聽見女兒的聲音穿透雨幕:
“父親可還記得,天寶八年鹽鐵司少的那船青州硇砂?“
雨簾在長安的宮墻上撞得粉碎。韓雪倚著冰涼的玉欄,看雨水在青石板上匯成細流,漸漸漫過那雙早已無人穿的繡花鞋——那是青娥生前最愛的一雙,鞋尖上還沾著御花園的泥。
“主子,藥熬好了?!靶聛淼氖膛咸K捧著漆盤,手抖得幾乎端不住碗。
韓雪沒有回頭。她的目光追隨著水流,看它們蜿蜒著流向掖庭局的方向。三日前那場“失足落井“,讓紫蘇這些新來的丫頭個個噤若寒蟬。倒是方便了她每夜在燈下做的事——此刻妝臺上攤開的,正是用青娥性命換來的尚寢局密檔。
“擱著吧。“她終于開口,聲音比雨水還冷,“去把《女則》取來?!?/p>
當紫蘇的腳步聲消失在廊外,韓雪突然掀開床榻下的暗格。一摞賬本靜靜躺在那里,最上面那本沾著淡褐色的指印——那是青娥咽氣前,用折斷的指甲死死摳住不放的尚服局私賬。
范陽的秋雨帶著朔方特有的粗糲。安祿山赤腳踏在虎皮上,任由侍女擦拭他趾縫間的血垢——那是今晨試新刀時,一個曳落河俘虜濺上的。
“韓家那老東西還在查鹽稅?“他忽然發(fā)問,肥厚的腳掌碾過地上散落的信箋。那是楊國忠剛送來的密函,提到要調(diào)韓父去嶺南監(jiān)銅礦。
史思明躬身遞上熱巾:“探子報說,老韓這幾日在查天寶九年的漕運記錄...“
“蠢!“安祿山突然大笑,震得案上金杯亂顫,“楊國忠這頭豕!當年貪那船軍械時就該把韓家全做了!“他抓起佩刀劈向燈架,飛濺的火星中,銅鏡映出他猙獰的左眼——那里面跳動著比范陽烽火更熾的野心。
雨夜,玄宗正在長生殿批閱奏章。朱筆在韓緒請增隴右軍餉的折子上懸了許久,墨汁滴落成血珠般的圓點。
“陛下,三更了?!案吡κ枯p聲提醒,眼角余光卻瞥見案角那封密報——關(guān)于安西軍械庫丟失的三十架弩機。
玄宗忽然擱筆:“力士啊,朕記得安卿上月進獻的貂裘...“他指尖輕叩案幾,“那皮毛的硝制手法,倒像是太原軍工坊的技藝?“
殿外驚雷炸響,一道閃電劈開雨幕。剎那間照亮了高力士慘白的臉,也照亮了殿角銅漏——距離安祿山豎起反旗,還有整整三十個月。
韓雪也在雷聲中驚醒。
妝臺上的牛油燭已燃至根部,焰心泛著詭異的青綠。她掀開枕下的《女則》,書頁間夾著的信箋露出兄長熟悉的字跡:“...安西軍械賬目與柳絮所錄羽衣銀兩,皆用同一套暗碼...“
窗外雨打殘荷的聲音忽然密集起來。韓雪赤足走到窗前,看見太液池上浮著個模糊的影子——像是青娥常梳的雙鬟,又像是柳絮骸骨空洞的眼窩。她緩緩展開手中最后一張紙,那是用砒霜溶液顯影出來的,楊國忠與安祿山之間的禮單往來。
“紫蘇?!八蝗粏镜?,聲音柔得像索命的綢帶,“明日去尚寢局,就說本宮要移栽那株并蒂蓮。“
雨幕深處,一尾錦鯉躍出水面,吞下了落在水面的海棠花。
她越來越像這個時代的人,宛若天生于這個時代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