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黃時雨,總是下得纏綿。
沈青崖握著漆刷站在木梯上,檐角銅鈴被雨水洗得锃亮。遠處二十四孔石橋隱在雨簾里,像幅洇了水的古畫。他伸手接住瓦當滴落的雨珠,涼意順著掌紋滲進心里。
忽然有琴聲破開雨幕。
那琴音清越,卻帶著三分滯澀,像是被雨水打濕的翅膀。沈青崖轉頭望去,見對岸茶樓廊下坐著個白衣女子。烏木琴案上擱著張斷紋琴,她指尖在弦上遲疑,分明是初學。
“徵音當按在十三徽外半寸?!八摽诙?。
女子驀然抬頭。雨絲在她鬢邊結成晶亮的網,眉間一粒朱砂痣紅得驚心。沈青崖這才驚覺自己唐突,漆刷上的桐油滴在青磚上,暈開一小片琥珀色。
“先生懂琴?“她聲音像檐下懸著的瓷風鈴。
沈青崖扶著木梯往下走,青衫下擺掃過階前蒼苔:“家父生前是斫琴師?!霸挸隹诓畔肫鸶赣H臨終前攥著他的手,說沈家人再也不碰琴。那年他十歲,記得靈堂里桐油混著沉檀香,熏得人眼睛疼。
女子卻已抱著琴穿過石橋。雨水順著油紙傘骨匯成珠串,在她月白色旗袍下擺濺開墨梅。沈青崖聞見淡淡的沉水香,混著雨氣格外清冷。
“蘇枕雪?!八龑阄⑽⒑髢A,露出白玉似的下頜,“方才先生說徵音位置,可能細說?“
沈青崖望著琴身上“漱玉“二字,突然想起這是蘇家藏了百年的明代古琴。父親曾說蘇家老太爺當年用三進宅院換了這張琴,原來傳言非虛。
“琴身微弧,各徽位隨季節略有變化?!八讣馓摀徇^冰弦,“雨天濕氣重,按弦需比平日多半分力?!?/p>
蘇枕雪忽然輕笑:“難怪我總覺琴聲發悶?!八畚参⑽⑸咸簦窆すP描的畫眉,“先生如何稱呼?“
“沈青崖。青崖白鹿的青崖?!?/p>
銅鈴突然急響,一陣穿堂風掠過回廊。蘇枕雪伸手去扶晃動的琴囊,廣袖滑落時露出腕間翡翠鐲子,水頭極好,映得肌膚勝雪。沈青崖瞥見鐲子內壁刻著極小一個“蘇“字,想起鎮上關于蘇家大小姐的傳聞。
“沈先生在修聽雨閣?“她望向腳手架上的彩繪枋梁,“上個月見還是朱漆剝落,如今倒是重現光彩了?!?/p>
“蘇小姐常來?“
“每日申時在此習琴。“她指尖無意識摩挲琴尾焦痕,“只是總彈不好《佩蘭》?!?/p>
沈青崖望著她發間晃動的珍珠步搖。父親說過,蘇家人彈《佩蘭》必戴南海珠,取“蘭生幽谷,珠藏深淵“之意。此刻那瑩白的光澤卻刺得他眼眶發澀——二十年前,正是蘇家指證父親倒賣文物,沈家老宅才被查封抵債。
雨勢漸急,蘇枕雪將琴往懷里收了收:“明日先生還在此處?“
沒等他回答,石橋那頭傳來汽車鳴笛聲。黑色奔馳濺起水花,車牌尾號四個八。沈青崖看見蘇枕雪眉頭微蹙,翡翠鐲子磕在琴軫上“?!暗囊宦暋?/p>
“大小姐,夫人讓您回去試禮服。“司機舉著傘小跑過來,意大利手工皮鞋踩在水洼里。
蘇枕雪轉身時,沈青崖看見她后頸碎發沾了雨珠,像細碎的星子落在新雪上。油紙傘轉過回廊拐角,青石板上只余幾片被雨打落的辛夷花瓣。
暮色四合時,沈青崖在閣樓發現半卷殘譜。泛黃的宣紙上,《佩蘭》曲譜旁竟有朱筆小楷:“丙申年三月既望,與卿合奏于此。忽聞卿將適人,肝腸寸斷?!白詈髱鬃咒﹂_了,不知是雨是淚。
窗外又響起琴聲,這次彈的是……《鳳求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