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種前的雨帶著麥熟氣息,沈青崖在裱糊窗紗時嗅到遠方田野的暖意。蟬殼卡在雕花槅扇的魚鱗紋里,被晨光鍍成金箔。他取下蟬蛻時,發現槅扇夾層中飄落一片羅帕,天水碧的絹帛上繡著并蒂蓮,花蕊卻是褪色的血點。
蘇枕雪來時,他正用艾草熏烤帕子。青煙繚繞間,血點遇熱顯出一行小楷:“畫樓云雨無憑“。這是《牡丹亭》的戲文,字跡與琴中薛濤箋如出一轍。
“這槅扇...“蘇枕雪撫過魚鱗紋,“原是姑祖母閨房的物件。“
她今天戴著珍珠面簾,走動時簌簌作響。沈青崖注意到她發間換了鎏金點翠簪,形制正是昨日琴中帶鉤的鴛鴦樣式。銅香爐里沉水香突然爆出火星,驚得她腕間翡翠鐲磕在案幾上。
“蘇家要辦堂會?“他指間銀針挑開羅帕邊緣,露出夾縫中更小的絹片。
蘇枕雪斟茶的手頓了頓,雨過天青盞中泛起漣漪:“下月初八是我生辰。“她忽然轉了話頭,“沈先生可讀過《考工記》?“
檐角鐵馬叮咚,沈青崖望著她云鬢間晃動的東珠。父親曾說蘇家女兒及笄要戴十二顆南海珠,暗合十二律呂。此刻那些珠子卻讓他想起拍賣會上流轉的蘇家舊藏——三年前在香港,一柄顧二娘制的竹節紫砂壺,壺底同樣刻著“畫樓云雨無憑“。
“《輪人為輪》篇有云:望而眡其輻,欲其蚤之正也。“他蘸著茶水在案上畫圈,“就像修復古建,失之毫厘便謬以千里。“
蘇枕雪忽然握住他的手腕。指尖涼意滲入血脈,他看見她瞳孔里搖曳的燭火:“若輻條本就生在歪斜的轂上呢?“案上水痕被衣袖拂亂,化作一片洇濕的云。
暮色初臨時分,管家送來描金漆盒。蘇枕雪開盒的瞬間,沈青崖聞到熟悉的沉檀香——盒中胭脂膏子殷紅如血,象牙蓋內壁卻布滿細密劃痕。她用小銀簪輕刮胭脂,朱砂粉末簌簌落下,露出底層羊皮紙。
“是姑祖母的筆跡。“她聲音發顫,“原來那場火...“
沈青崖湊近看時,鼻尖幾乎觸到她耳后茉莉香粉。羊皮紙上用密寫藥水繪著地圖,墨線在燭光下顯出青紫色。那是聽雨閣的地下甬道,蜿蜒如蛇的線條指向藏書樓下的密室。
更鼓聲從水巷傳來,蘇枕雪突然吹滅蠟燭。黑暗中有潮濕的霉味漫上來,混著她急促的呼吸:“二十年前沈家那批文物...“話音被突如其來的雷聲劈碎,電光中她臉色慘白如紙。
暴雨傾盆而下,沈青崖握緊犀角刀。父親臨終前咳出的血沫里,確實含糊說過“密室“二字。那年法院的人抬走《維摩演教圖》時,卷軸里飄落的金箔,原來刻的是甬道機關圖。
“明日申時三刻,“蘇枕雪將胭脂盒按在他掌心,“西角門換崗。“她轉身時珍珠面簾勾住他衣襟,斷裂的絲線垂在兩人之間,像一道未落的淚痕。
子夜修琴時,沈青崖發現“漱玉“琴的岳山處有細微裂痕。用魚膠黏合時,刀尖挑出幾縷靛青絲線——這是蘇家獨有的緙絲技法,以孔雀羽捻線織就。對著燭火細看,絲線竟拼出“畫樓“二字。
雨聲中忽然傳來叩門聲。蘇枕雪渾身濕透站在檐下,懷中抱著鎏金匣子。她發間茉莉已被雨水打落,貼在頸間像蒼白的蝶:“沈先生可愿與我對弈一局?“
棋枰擺在聽雨閣的須彌座上,雨滴敲打瓦當時輕時重。蘇枕雪執黑子,指尖在云子摩挲許久,忽然落在天元位。沈青崖抬頭看她,見她眼中水光瀲滟:“家父當年在此與令尊對弈,也是這般雨夜。“
沈青崖指尖白子險些墜落。他記得那個雨夜——父親摔了祖傳的棋罐,白玉棋子滾進雨里,母親蹲在廊下一顆顆撿拾,從此落下腿疾。
“蘇小姐今日這局,是要替父輩續弈?“他落子時故意碰翻茶盞,水漬在榧木棋盤上漫成江河。
蘇枕雪卻從鎏金匣中取出殘譜,泛黃的紙頁間夾著干枯的辛夷花:“沈先生看這《佩蘭》末章,可覺曲調有異?“她忽然輕哼旋律,商音轉為凄厲的變徵之聲。
沈青崖后背泛起寒意。這分明是《廣陵散》的殺伐之音,當年嵇康臨刑前所奏。閣外驚雷炸響,閃電照亮蘇枕雪眉間朱砂痣,紅得像要滴血。
“姑祖母焚琴那夜,彈的正是此曲。“她將殘譜按在棋盤上,墨跡遇水暈開,顯出一幅工筆樓閣圖——正是密室入口的機關詳解。
五更梆子響時,沈青崖在藏書樓飛檐下看見蘇家管家。那人提著氣死風燈,光暈掃過墻根野薔薇時,露出地磚上褪色的血痕。二十年前母親就是在此處摔倒,他記得青磚縫里嵌著的珍珠,后來被蘇家人踩進泥里。
晨霧漫過石橋時,他發現橋墩刻著古怪紋樣。用宣紙拓印后,竟是失傳的“璇璣圖“回文詩。順著經緯線讀去,得到“火盡薪傳“四字——這正是父親刻在斫琴工具上的銘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