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的夜晚,商場后巷的通風口旁蜷縮著一團小小的,瘦削的身影。
陳礫把臉埋在膝蓋間,破舊的棉衣裹不住徹骨的寒風,露在外面的皮膚早已失去知覺。肋骨下方的傷口已經化膿,黏膩的膿水滲透了衣料,凝結成一層冰殼。每一次呼吸都像被鈍刀刮過,肺腔里灌滿了冰碴般的空氣。
懷里抱著一只小熊,左眼的紐扣已經掉了,棉絮從破洞中探出頭,黏在衣襟上,黑乎乎的一團。遠處的爆竹聲斷斷續續,商場櫥窗里的電子燈籠閃爍不定,映在塑料模特呆滯的臉上。那些模特穿著艷紅的唐裝,舉著永遠遞不出去的紅包,仿佛在一場靜默的慶典里,嘲弄著窗外的流浪者。
腦海里猛地炸開一聲怒吼——
“0717,你就該死在火災里!”
護工的聲音兇狠而低沉,如同附骨的詛咒。
陳礫猛地一顫,指尖深深掐進小熊破敗的身體里。他用力到關節泛白,像是想把那聲音碾碎,揉進掌心。
三周前,他用鐵勺劃開福利院銹蝕的鐵絲網,狼狽地逃了出來。可在翻墻時,肋骨被刮出了一道長長的血口,如今已經發黑潰爛,散發著腐臭的氣味,連覓食的老鼠都對他敬而遠之。
他從口袋里摸出半塊發糕,硬得像石頭,邊緣還沾著垃圾桶里腐爛食物的味道。但咬下去的瞬間,干澀的甜味卻還是彌漫在口腔里,陳礫的眼前浮現出母親的身影——
大火燒塌了房梁,她蜷縮著,手臂在空中揮動,像是要抓住什么,又像是要推開什么。煙塵模糊了一切,灼熱的火光映在她的瞳孔里,像燃燒的星星。
商場的霓虹燈熄滅了。
黑暗中,他數著對面樓上亮著燈的那戶人家玻璃窗里燈籠跳動的次數,眼皮越來越沉重。傷口的膿水緩慢滲出,混合著血跡,濕黏地貼著皮膚,寒意順著血液蔓延。
恍惚間,母親的哼歌聲飄了過來。
是好像是小時候除夕夜包餃子時的曲調。那時廚房里油煙氤氳,她把他放在桌邊的兒童椅上,面向廚房。她的圍裙沾滿面粉,即使不小心讓手指被熱水燙出水泡,卻也只是笑著,溫柔地揉著面團:“冬天最暖的就是鍋里的餃子,哦對,還有我們的小栗栗!”
發糕的碎屑從指縫間漏下,陳礫突然抽噎了一下。
他不敢哭出聲,眼淚剛剛溢出便凍結在臉頰上。小熊的右眼硌著他的掌心,那是母親親手縫上的,用從舊大衣上拆下的琥珀色玻璃珠。
現在,玻璃珠上裂開了縫,裂紋里積滿污垢,像是一顆蒙塵的星星。
“媽媽……”
他的聲音幾不可聞,像風中即將熄滅的燭火。
商場保安的腳步聲從巷口掠過,手電筒的光斑掃過垃圾桶,卻沒有為他停留。
凌晨三點二十九分,陳礫的指尖開始發紫。
他用最后一點力氣,把破布條掖在小熊頸間,動作輕得像母親當年給他蓋被子時那樣。
寒風突然變得黏稠。
某種溫暖從腳踝處漫上來,像是浸入四十度的洗澡水。他微微睜開眼,看見小熊的右眼在發光。
不是幻覺。
裂紋縱橫的玻璃珠深處,一點銀芒正在緩緩膨脹。那光芒撕裂了紐扣,化作細小的星河,纏繞在他的指尖。
通風口鐵柵欄的陰影開始扭曲,墻壁上浮現出血管狀的紋路,帶著深海腥味的銀色黏液從磚縫間滲出,卻在觸地瞬間化作微光流轉的星砂。
“來……”
低沉的聲音,從維度之外傳來。
陳礫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掌變得透明,星砂從指縫間滑落,墜入虛空。
裂縫在頭頂綻開。
星空不再是漆黑的幕布,而是無數重疊的幾何體,多面晶體以不可能的角度旋轉,它們投下的陰影交錯變幻,化作無數銀色觸須,緩慢地、溫柔地朝他伸展。
肋骨下的傷口猛地灼痛,腐肉間迸發出青藍色的磷火。
劇痛之中,他仰起頭,看見商場櫥窗中的景象發生了扭曲——
塑料模特的笑容裂開,艷紅的唐裝下涌出細密的觸須,那雙舉著紅包的手緩緩融化,變成了流淌的星之彩。
“抓住你了。”
當商場電子屏的數字跳至03:33,銀色觸須驟然收緊。
意識被撕裂。
殘破的軀殼像蛻下的蟬衣,輕飄飄地落向星砂鋪就的地面。
小熊從死寂的懷抱中滾落,右眼的玻璃珠徹底碎裂,露出一枚刻著銀觸族徽的星核。
裂縫閉合前的剎那,某根觸須輕巧地卷走了星核。
商場后巷重歸寂靜。
晨霧吞沒了少年的尸體。
第一縷天光落下,照亮他唇角微微勾起的弧度——
這是陳礫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感受到擁抱的溫暖。
星砂在空氣中飄散,映照出一雙睜開的眼睛。
銀色的,映著無盡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