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當年武漢沒給我留下好印象，以至于我對探索它毫無興致，活動范圍極窄。那家店的位置在我的記憶里就更加突出。當出租車停在街邊時，我松了一口氣——那家修理店竟然還在營業(yè)。店面比李一的修理鋪寬敞明亮許多，約莫三十平米的樣子，位于江漢路的步行街上，門口掛著一塊略顯陳舊的招牌，上面冷冰冰寫著“手機維修與回收”。

我推開門，店內(nèi)的冷氣撲面而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電子元件和塑料混合的味道。店里站著三個穿著印有“回收”二字T恤的服務員，正忙碌地整理著柜臺上的手機和配件。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坐在前臺的電腦后面，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敲打著，看起來是老板的模樣。

我走到前臺，將手中的綠寶石手機遞了過去，試探性地問道：“老板，您還記得十多年前我來修過這樣一部手機嗎？”

老板沒有接過手機，只是抬頭看了幾眼，隨后笑著搖了搖頭，語氣平淡：“不記得了。”

我愣了一下，有些不甘心，又追問道：“那你們店里有沒有回收過這樣的手機？”

老板這才接過手機，仔細端詳了幾秒，隨后斬釘截鐵地說道：“沒有。”

我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語氣里帶著一絲不可置信：“這可是十多年前最流行的索索手機??！你們店開了十多年，怎么可能沒有回收過一部索索？”

老板推了推眼鏡，語氣依舊平靜：“十多年前的手機，早就淘汰了。就算有，也早就處理掉了，誰會留著這種老古董？”

我正想再問些什么，老板已經(jīng)低下頭，繼續(xù)敲打起鍵盤，仿佛對我的問題毫無興趣。店內(nèi)的服務員也各自忙碌著，沒有人再理會我。

十多年前的事情，老板不記得是理所應當。我推開門，走在武漢的大街上，街道上人來人往，車流如織。即使這臺手機剛好是我丟失的那部，那又怎樣？它不過是被小雨買去使用，再留下了她的照片。而小雨，偏偏還和我長相相似——這一切，未免太過巧合了。巧合得不像現(xiàn)實中會發(fā)生的事情，倒像是某個蹩腳小說里的情節(jié)，強行將兩個毫無關聯(lián)的人扯在一起。

我停下腳步，站在街邊，看著遠處的夕陽緩緩沉入高樓之間。天空被染成了一片橙紅色，眼前的人和車逐漸變暗，嘈雜聲在夕陽中溫柔了許多。

我忽然覺得，自己或許太過執(zhí)著于這只手機了。它不過是一個舊物，承載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記憶。而小雨，也不過是一個陌生人，她的故事與我無關。我為什么要為了一段模糊的過去，跑到這座曾經(jīng)讓我厭惡的城市，去尋找一個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答案？

可即便如此，我還是來了。手中的手機仿佛有一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我繼續(xù)向前?；蛟S，我并不是在尋找小雨，而是在尋找那個曾經(jīng)迷茫的自己。那個在武漢的街頭獨自徘徊，試圖用考研逃避現(xiàn)實的自己；那個在大學門口手足無措，被保安一句話擊潰自尊的自己；那個在孤獨的夏天里，丟失了舊手機，也丟失了某種信念的自己。

街道的盡頭，夕陽已經(jīng)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點點燈火，像是夜空中的星星，照亮了這座城市的夜晚。遠處的小攤陸續(xù)擺了起來，街道邊升騰起陣陣熱煙，像是這座城市在夜幕降臨前最后的呼吸。麻辣燙的香味隨著晚風飄了過來，辛辣中帶著一絲溫暖，勾起了我胃里的空虛感。我下意識地打了個冷顫，被一身雞皮疙瘩拽回到十多年前的那個夜晚。

那時的我，也像現(xiàn)在一樣，獨自走在武漢的街頭，瞟著兩旁的小吃攤，仿佛在等待哪位老板叫我一聲：“來吃點吧。”可惜我并沒有等到這樣的吆喝，大家忙碌著做著自己的事情，你愛吃不吃。

我走到一個小攤前，點了一份麻辣燙。老板熟練地將食材放入鍋中，熱氣騰騰的湯汁翻滾著，散發(fā)出誘人的香味。

我端起碗，找了個角落坐下，熱氣撲面而來，模糊了我的視線。我低頭喝了一口湯，辛辣的味道瞬間在口中蔓延開來，滿足感頓時侵入我的全身。時過境遷，那些對武漢的“討厭”只能算是一種深刻的記憶，我理應感謝那些討厭的人和事，讓我的孤單、失敗、迷茫變得不值一提。憤怒和仇恨是精神世界里最淺表的毒藥，它更像是麻醉劑，將容易成癮的悲傷減輕，再經(jīng)過時間的推移，悲傷竟然完全消失不見。

我在武漢丟失的東西還有很多。2010年的冬天，快過年了，寒風刺骨，街道上彌漫著一股冷清的氣息。那段時間，我為了準備考研，常常泡在網(wǎng)吧里查詢資料。那天，我像往常一樣，坐在網(wǎng)吧的角落里，專注地盯著屏幕，完全沒有注意到周圍的動靜。提包被我隨手放在座位后方，敞開的拉鏈像一張無聲的嘴，嘲笑著我的大意。

當我起身離開時，才猛然發(fā)現(xiàn)提包里的錢包不見了。身份證、兩百塊左右的現(xiàn)金，還有那張好不容易買到的回家火車票——全都不見了。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手指在提包里慌亂地翻找，卻只摸到了冰冷的空氣。臨近春運，火車票一票難求，而我卻在這時丟失了回家的車票。

如今回想那幾年，天真的我，只丟了一些財物已經(jīng)算是極其幸運之事了。那時的武漢，對我來說就像一座迷宮，每一步都充滿了未知和危險。而我，卻像一只無頭蒼蠅，在這座城市里四處碰壁，試圖找到屬于自己的方向。

漫步在城市的夜晚，晚風習習。十多年前的朋友聯(lián)系甚少，已不好打擾。我一邊走一邊還在思考，今晚宿在何處？湖邊的樹枝即使在風中搖擺，根卻牢牢被泥土抓住。萬物皆已回到原處，只有我搖搖晃晃，腳下這塊陌生的地沒有向我發(fā)出停留的信號。不知這一趟是否能找到關于手機的一些線索，也不知這個方向是否正確。我決定去周邊再問問看，若是明晚仍然沒有任何線索，我一定要離開這個不招呼我的地方。

路徑一個公交站，站臺上貼著一幅巨大的保險廣告，最上方一行紅色的字格外醒目：“這是關乎你生命的大事?！蹦切凶窒褚桓K子，牽引出我內(nèi)心潛存的記憶。我停下腳步，盯著那行字，腦海中不由自主地回響起石磊聯(lián)系我時說過的那句話：“這是關乎你生命的大事?！?/p>

石磊的語氣當時是那么篤定，仿佛他早已看透了一切?？扇缃窕叵肫饋?，他的自信未免太過突兀。他憑什么認為我會回復他？憑什么認為我會不遠千里來找他？更讓我感到疑惑的是，那部被他稱為“內(nèi)部資料”的手機，竟然輕易就交到了我的手上。難道一件失蹤案就這樣草率結案了？他們找的是小雨，還是我？

就在我苦思冥想之時，石磊忽然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他只身一人，身上一件行李也沒有，看起來像是隨意就坐車過來了。他的出現(xiàn)讓我猝不及防，我們既是在這個城市偶遇的陌生人，又像是千里相聚的老朋友?？傊?，他的到來趕走了我身上的孤獨感，我不再是一個人漫步在冷冷的街。

“知道你在這附近，終于找到了，怎么信息也不回。”石磊一副擔心的模樣，語氣里帶著一絲責備，卻又透著一股關切。

我愣了一下，這才想起自己一直拿著綠寶石手機，竟然忘記去看自己的手機。我在包里翻找了一陣，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機早就沒電關機了。我尷尬地笑了笑，解釋道：“手機沒電了，沒注意到?！?/p>

石磊點了點頭，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綠寶石手機上，眼神里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問道：“有發(fā)現(xiàn)什么線索嗎？”

我搖了搖頭，心中卻隱隱覺得他的出現(xiàn)并非偶然。他為什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是真的擔心我，還是另有目的？我抬頭看著他，試圖從他的表情中捕捉到一些線索，但他的臉上只有那副熟悉的嚴肅神情，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走吧，我?guī)闳€地方?！笔诤鋈徽f道，語氣里帶著一絲不容拒絕的堅定。

我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蛟S，跟著他，我能找到一些答案。但心中的疑惑卻像一團亂麻，越纏越緊。他們找的到底是小雨，還是我？而石磊，究竟在這場謎團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又是七拐八拐的一條路。石磊帶路，無論是開車還是步行，總是往著最僻靜幽深的小巷子里走。此刻，我真擔心我的人生會因為這件事走進胡同，再也找不到出口。小雨是真實存在的吧？還是說，這一切不過是某種精心設計的陷阱？

我盯著石磊的后背，他穿著咖啡色的舊皮衣，泛白的牛仔褲，雙手插在褲兜里，步伐穩(wěn)健而從容。每當經(jīng)過有路燈的地方，他后腦勺的白發(fā)便反著光，像是某種無聲的提醒，仿佛在告訴我：不要擔心，他是個好人啦。可即便如此，我心中的疑慮卻絲毫未減。

道路一旁是一間挨著一間不足十平米的小店鋪，瓦罐湯、煲仔飯、鹵鴨子、水果攤，煙火氣十足，卻掩不住巷子深處的幽暗。另一邊是高高的院墻，院墻上趴著一根電線，電線上掛著幾個老舊的小燈泡，燈泡亮著，但光線微弱，照不到地面。水泥地面漆黑一片，仿佛隱藏著無數(shù)未知的秘密。

我的疑問終于忍不住從心臟跳到嘴邊。我問石磊：“李一把手機都給了我，失蹤案算是完結了吧？”

石磊頭也沒回，雙手從他的褲兜里抽出來，抱在胸前。他思索片刻，腳步放慢，走到我的左手邊，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絲沉重：“有一件事情，我想我和你說下也沒什么。”

我輕輕“嗯”了一聲，生怕他改變主意不告訴我。

“這不是他第一次報警了?！笔诘穆曇舻统?，像是從某個遙遠的角落傳來。他告訴我，他的住處離李一的修理鋪不遠，附近居民要報警，經(jīng)常直接去找他。石磊第一次和李一見面，是在李一截肢不久后，已經(jīng)過去十多年了。那天，修理鋪隔壁的鄰居把李一帶到石磊面前。李一喝得醉醺醺的，一見到石磊，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說要自首。

石磊當時嚇了一跳，趕緊問他做了什么事情要自首。李一說他殺了人。石磊追問殺了誰，李一回答：“小雨?！笔谧屗v述殺害小雨的經(jīng)過，可李一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石磊當下給他上了手銬，帶回警局。

李一在警局睡了一晚，酒醒時卻說自己是喝醉了瞎說的，因為沒有證據(jù)證明他真的殺了人，再加上大家都是街坊鄰居，便教訓了李一幾句放他走了。不過，石磊用懷疑的語氣對我說：“我在押他去警局的路上問他，那個被他殺害的小雨住哪里？尸體在哪里？”李一很明確地說出了一個地址：江漢路6號。

石磊頓了頓又說：“我記住了這個地址，后來我查到這個地址在武漢，我立刻聯(lián)系了武漢當?shù)氐呐沙鏊?，詢問是否有人命案或者失蹤案，以及確認這個地址是否存在，武漢這邊確認有這個地址，但并沒有什么人被殺，也沒有失蹤案?！?/p>

“你今天要帶我去李一說的那個地址所在地？”我問石磊，他點了點頭。

我又問石磊：“李一對這個地址是怎么解釋的呢？”

石磊接著講述李一報警經(jīng)過。他說李一清醒后，告訴石磊，那個地址是他的其中一種特殊零件的進貨地，因為經(jīng)常要從這里購入一些修理零件，故而將這個地址記得很牢，喝醉了順口就說了出來。石磊向武漢警方傳達了這個烏龍事件。武漢警方很負責任地專門走訪了李一所說的地址。那里確實是一家出售修理零件的店鋪。石磊還告訴我，正是因為這個地址在武漢，我朋友圈發(fā)的定位在這地址附近，他才立刻趕了過來。雖然山西警局把李一的兩次報警都當笑話，武漢警局也仔細調(diào)查了這個地方，但石磊卻對李一這個人感到好奇和懷疑，特別是武漢這個地方，他總擔心武漢這邊遺漏了什么，一直想自己親自過來看看。

講完這些，石磊又沉默地往前走。他的步伐穩(wěn)健，卻帶著一絲沉重，仿佛每一步都在思索著什么。李一的故事像一團迷霧，而石磊的執(zhí)著卻讓我感到一絲不安。

當我們走到江漢路6號時，店鋪大門緊閉，鐵閘門上掛著一把生銹的鎖，看起來已經(jīng)結束營業(yè)很久了。門前的招牌上寫著“精密零件批發(fā)”，字跡已經(jīng)模糊不清。店鋪的玻璃櫥窗里堆滿了灰塵，隱約能看到里面擺放著一些零散的零件和工具，仿佛時間在這里停滯了許久。

石磊站在門口，抬頭看了看招牌，又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手機，似乎在對比著什么。他沉默了片刻，忽然說道：“看來我們來晚了?！?/p>

“接下來怎么辦？”我輕聲問道，聲音在寂靜的街道上顯得格外清晰。

石磊沒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依舊停留在那扇緊閉的鐵閘門上，仿佛在思索著什么。片刻后，他轉過身，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絲堅定：“明天再來吧，或許白天能找到一些線索?！?/p>

我點了點頭?！班?，明天再來吧?！蔽肄D身就要離開。走了好一陣子路，我的腳都走酸了，迫切想找個地方洗個澡睡一覺。石磊還站在原地，環(huán)顧四周，仿佛在尋找什么線索。

修理店的對面有一家酒吧，木頭門木頭窗，門口站立著一盞玫紅色的落地燈，燈光柔和而曖昧。酒吧里隱約響起一陣低沉的音樂聲，一絲絲地從門縫中飄出來。石磊朝酒吧走去，我也跟了過去。

“住宿嗎？”

我們還沒走到門口，一個粉頭發(fā)大眼睛的姑娘從窗戶里探出頭來，聲音清脆地問道。我們還沒來得及回答，就看見她從木頭門里走了出來。她穿著一件寬松的毛衣，腳上踩著一雙毛絨拖鞋。

“我們這里是民宿，網(wǎng)紅店，平時都很滿，今天恰好還剩一間。我們……”姑娘熱情地介紹著，語氣里帶著一絲自豪。

石磊打斷了她，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絲尷尬：“我們需要兩間房。”

姑娘的眼睛睜得更大了，像看怪物似的打量著我們。她的目光在我和石磊之間來回掃視，仿佛在猜測我們的關系。片刻后，她忽然笑了起來，語氣輕松地說道：“這樣吧，我把我的房間讓給你們，我的房間是套房，有兩間，我今晚住你們那間。”

我點點頭，想著這樣是最好不過了。于是我提議要看看房間，那姑娘隨即做出一個“請進”的手勢，表情像是被按了暫停鍵，停留在大笑那一刻。

再看石磊，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竟然臉紅了。他低下頭，咳嗽了一聲，像是被某種力量支配的人偶，執(zhí)行著斷斷續(xù)續(xù)的指令。

清晨，一聲咔擦叫醒了我。透過民宿的窗，我看到有人在開對面零件批發(fā)的門。我立刻拿起手機跑了過去。

鐵柵子門打開，帶起一層厚厚的灰。那老板拿起我的手機，端詳一會兒，說道：“我做了好多年索索手機的代理，當年我舅舅可是索索的代理商，他們指定我們一家做零件批發(fā)，全國的店都得從我這里拿貨?！崩习逡贿呎f著一邊掏出一根煙點起來，一只腿伸得老長?！拔覝蕚淙J開家分店，北方拿貨不好寄啊，寄起來最少得一星期?！?/p>

老板往前走了幾步，指著前方繼續(xù)對我說：“你見到前面一幢高樓沒，我是那邊第一個業(yè)主?！?/p>

我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灰，做出羨慕的表情回應他滔滔不絕的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