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愁的噩夢翻頁,明天的太陽依舊會升起。我終究如愿以償陪她看日升月沉,春夏秋冬,瀚海闌干,楓雪載途。側過身,人還沒醒就本能般尋覓溫暖而去,微涼的鼻尖緊貼我的胸膛,有燥熱的觸感。
她喜歡穿簡單淺色棉質的睡裙,白皙的胳膊,精致的面容,像團輕幽的棉花從天邊飄臨。轉首端詳她玉潔素凈的五官,孤芳自賞把她與浮陽重疊在了一起。低頭的間隙,鬢角滑落幾綹碎發。逆光里抱膝坐著,眉羽不甚分明,模糊的輪廓添裹一層淡薄的晨曦,宛若一幅生機蓬勃的西洋畫。晨起時莫名聽著她細若游絲的囈語,移不開眼,停不下追逐。我似乎受了蠱惑,被她柔潤的聲音、她姣好的胴體、她無辜的引誘、她獨特的美麗所深深地蠱惑。
理智的底限不斷挑戰著沖動的邊緣,每次我都要極度艱難地控制合乎常理的情慾的迸發,火燒眉仿佛接近焚爐的危險。奈何意亂情迷的腦海總有剛烈的士兵鄭重其事向我宣誓:肥水不流外人田,不真正占領那席水草豐美的沃土,它就永遠不會偃旗息鼓,鳴金收兵,定要力戰到底。慾望像大海的波濤,漲潮的時候洶涌澎湃,攜帶君臨天下的氣勢和凌駕長空的權威。退潮的時候如涓涓溪流,卷走無窮的焦躁和無盡的空虛。
成熟的女人就好比飽滿的葡萄,好比經年的醇酒,好比和煦的微風。然而,剎住車的我勸循自己:馬爾科,你要記住這一天,因為你很幸福,身在福中要知福。就算若干年后老了,死了,化成灰,歸于土,也不可否認,你們曾經有過如此幸福的時光。珍惜,緬懷,留念,魂牽夢繞,樂極生悲。
我的執念碎成點點星光,拋灑至寰空,祈求上蒼的垂憐——她若安好,便是晴天。
“海賊本該不信命,可我為了她降低格調模仿信徒,虔誠祈禱老天爺可以庇佑她。”我猶如蜷縮在殼里卑微的繭,用不夠堅硬的外殼保護著自己脆弱的內臟。繭能夠脫變成美麗的蝴蝶,可我的心卻是牢籠,困守其中的我虛懷若谷步履維艱。
薩奇按著我的肩膀前后拼命搖晃,我頓覺臉頰的肌肉呈波浪形顫抖,“清醒點,是你的始終是你的,不是你的得到了也會失去。借酒消愁愁更愁,你好歹是撐起咱們海賊團半邊天的一番隊隊長,何必非要在一棵樹上吊死?”
一朝失足成千古恨,我就像誤入了人生的迷宮四面楚歌進退維谷,唯有她才是我夢寐以求的出路。宿命像只神秘詭譎撲朔迷離的手,安排我與她相遇相識相知,遺憾并不包括相親相愛相惜。連我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對她的朦朧情愫,日久生情,一見鐘情?究竟何時起,她狡猾地占據了我的眼,我的思緒,我的全部?
就在我躺床沉酣疏于防范的大好良機,塔莎像孤苦伶仃的魂魄悄然潛入我的寢室,我以為她會毫不猶豫選擇遵守嘉賀家主的命令抹殺我。無所謂,無所畏懼,視死如歸,不死鳥的能力面前,所有的物理攻擊都形同虛設不足掛齒。我將自己的性命當作賭注的骰子兒戲般放在她的手中,裝睡的我當然有足夠的耐心等待她的抉擇,寬恕或者殺戮,人亡或者心死。其實,我多少能體會到她躊躇糾結的情緒,透過涌動的氣流珠胎暗結傳達至我顫栗的肌理毛孔。形影相吊朝夕相處的期間,彼此練就了頗有靈犀的默契。
樹欲靜而風不止,左右逢源的我想過無數種令我撕心裂肺的哀傷結局,唯獨沒想過她到最終還是未能動手。她淚如泉滴說了許多肝腸寸斷的話,首先感謝我教她為人處事的道理,助她找回了彷徨的內心,卻誤會了我把她留在身邊的涵義。她說,明知不可能,但人就是奇怪的動物,越想忘記,就抓得越緊。她字字珠璣宛如根根尖刺扎進我的耳膜,嗜骨鉆筋的疼。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身陷囹圄的我又何嘗不是呢?
“我相當清醒,不瞞你說我多想醉得人仰馬翻。酒喝了一瓶又一瓶,胃灼了一度又一度,意識反而是從未有過的清醒。她本來就不算心慈手軟的人,可她沒有對我起殺心,倘若她快刀斬亂麻,我說不定還能松口氣解脫。一刀兩斷,一拍即散,各司其職,再無瓜葛。我照樣做我的逍遙海賊,她也回歸她青雨女神的老本行,未嘗不可……”
她總是離我特別的近,觸手可及擦肩而過的距離,豈料我們心的距離卻漸離漸遠。直至遙不可及,痛悔也莫及。或許,每個情竇初開的女人都渴盼親耳聽到男人口蜜腹劍的承諾,刀尖舔血的刺客同樣不能免俗。或許,不越雷池半步的她在等我主動邁出那一步,等我主動捅破那片井水不犯河水的紙。錯就錯在我鼠目寸光忽略了她的處境,毀就毀在我榆木疙瘩沒確切告訴她:我對她的心意,天地皆可鑒。
借著酒勁趴在桌前壓抑涕淚滂沱的哭意,秘密塵封得太久。久的像塊冒著渾煙的焦炭,炙手可熱勢絕倫,把身心都熏黑了。我奴顏婢膝承受著,習慣著,沉默著,無聲亦無息。月色凄冷,黑暗中,是濃至化不開的寂寞。
“嘿,別悶悶不樂了,想點高興的唄?你還記得他們用和之國的特產,名為芥末的調味料整塔莎的那次嗎?”薩奇見風使舵調動我快樂的記憶,試圖填補我痛苦的記憶。
聞言,我抬首望定轉移話題的他,滿眼的錯愕與陰郁,好像是她暗殺我慘敗收場后沒多久的小插曲。如今重蹈覆轍再回想,她的口味出乎意料的寡淡,每天不是清粥就是湯面,難怪瘦得仙風道骨。連擺設宴會的山珍海味也壓根激不起她的半分青睞,好心的薩奇偶爾想弄點營養餐給她吃,全被她委婉推脫了。民以食為天,她偏不食人間煙火,對此我問過她理由,她卻像刻意隱瞞般閉口不提。
不茍言笑的她是莫比迪克號的一股清流,不和我以外的人搭訕,當時我尚對她知之甚少。她討厭大家哄堂談笑的融洽氛圍,獨自倚靠甲板的欄桿若有所思神游九霄,任他們亂來鬧騰都不為所動,像踏破紅塵返璞歸真的僧侶與世隔絕。哈爾塔覺得她死氣沉沉的模樣跟血氣方剛的白胡子海賊團格格不入,便提議商量著在她的飲食里加點辛辣的玩意兒,想瞧她被嗆得掉眼淚的搞笑神情。我理解年輕人熱衷于稀奇古怪的惡作劇,不過,我倒非常想一睹為快。
當天晚宴,艾斯自告奮勇充當哈爾塔的同謀,在她的盤中餐擠下濃重的芥末膏代替番茄醬。擱著大老遠都能聞到突兀刺鼻的異味,我渾身不舒服就斜眼瞅了瞅,心想他們可真夠狠毒的。百年不遇好奇心作怪的我并沒有阻攔,代表著我也是幫兇難辭其咎。
不曉得她是耿直,還是別的原因。明顯像豬食的料理,她仍不帶有任何的懷疑跟遲鈍,面不改色當著所有人的視線把自己盤里的意面吃完了。始作俑者詫異得眼珠子都快瞪出了眼眶,其他船員也差不多的冷汗涔涔。淡然如她起初確實沒掀起絲毫波瀾。幾秒的顛簸,受害者的眼耳口鼻逐漸滲出黏膩的液體,跌進整蠱陷阱的她迅速捂住嘴巴劇烈地咳嗽,一頭霧水盯著陰謀得逞的我們。
在眾人捧腹大笑的同時,她哀怨的目光跨越各種障礙物捕捉到我的位置。瞳仁仿若不染塵埃的明鏡,映射出我剛愎自用的身影,清晰得毫發畢現。我愚笨地揣摩著語言的分寸和力度,思忖著如何解釋才能將震撼和傷害降至最低。估計她經不起玩笑的折騰,看到她咳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可憐樣,我有些愧疚。
自知闖禍的哈爾塔想跟她道歉,她沒有功夫理會,幾乎以狼狽的姿勢搖晃著跑向船艙。我像驚弓之鳥追隨其后,只見她佝僂著細腰在廁所干嘔不停,往常靈活的腳仿佛灌鉛般沉重,硬是不敢上前打擾。莫非是我無厘頭的錯覺,風中好像能嗅到血的味道,月亮好像染上殷紅的光暈?
「讓你見笑了,我的痛覺不如常人敏銳,你認為味覺也是嗎?」過了好一會,她撫摸自己緩慢起伏的胸口僵硬著步容靠近我身側,昏黃的燈光恰如其分將她的臉孔分成兩半。食指擱置在下唇中央,嘴角有深藏不露的逞強,腔內的吐息如乳,滋味如蜜。
「我有胃痙攣的老毛病,我不想舊病復發就沒暴飲暴食,只好吃點清淡的食物養胃。以前執行任務為尋找偷襲獵物的最佳時機能三四天不進水米,你不必覺得驚訝,廢寢忘食都成家常便飯了。隨遇而安的我還真是活該啊,這點程度就吐血……」
我情不自禁朝她旁邊的洗手池瞄了眼,一抹冶艷的猩紅像血色薔薇卑微地綻放著。伯仲間有滿腹的話語想問想說,卻全軍覆沒哽咽在喉管不了了之。生平初次感到自己無知,對眼前女人的無知,對悲哀的無知,對苦難的無知,對過往與未來的無知。
我明白,塔莎很堅強,但她竟然能堅強到面對萬念俱灰的現狀依然氣定神閑,能面對傷風敗俗的鬧劇依然束之高閣。我隨即鄙視她活該,罵她是世間罕見的笨蛋。氣急敗壞的我用拙劣的臟話,色厲內荏掩飾自己的慌亂,耐力跟風度已被連日來的冷遇消磨殆盡。她還沉浸在一片茫然里,不懂她是真的委屈,抑或不愿意迎上我的斥責。她忐忑不安開始問東問西,我點住她喋喋不休的丹唇,義憤填膺地警告她不許再拿自己的身體做實驗。犯規的是我,我分明在推卸責任,還理直氣壯將錯就錯。
幾縷烏云遮住滿月,夜風轉急,空氣悶熱,暴風雨降臨的前奏。
“確有此事,你不提我都忘了,不管今夕是何年的你們是笑得快活了。我也想笑,笑我自己沒有及時阻止艾斯。”我似笑非笑地瞥向薩奇,好像在埋怨洞若觀火的他也沒挺身而出制止他們的惡行,“恐怕你還沒聽說,后來她被芥末嗆得咳血。我才知曉原來她有胃病,不能吃油膩辛辣的東西,我總站在我的角度竭盡全力為她好,未曾想過正是我的自信害了她。刺客的感官何其犀利,絕不可能察覺不到芥末的端倪,她哪是耿直?根本是配合得毫無價值!”
視野掠過她存在的陰影,寢室內還留有她的韻味,繽紛繚亂,揮其不去。酒不醉人人自醉,醉翁之意又不在酒。感性戰勝過理性,彼時她哀婉的哭聲沖鋒陷陣侵襲了我的神經,說實話我沒想傷她,我只想迫切的、認真的、不惜代價的保護她。可是,軟磨硬泡的囚禁本身就是傷害,無論出發點有多冠冕堂皇,問心有愧的我再編借口圓謊也等同自我催眠。
塔莎,難道非要用極端的手段把你弄臟,弄壞,撕裂開;直到支離破碎,觸目驚心的地步,我才能稱心如意得到你?你早就遍體鱗傷體無完膚,也不在意微乎其微積少成多的差別。于是,我索性闔上眼睛,管住心疼,冷若冰霜的裝聾作啞,視若無睹的閉目塞聽。然后,干凈利落的將傷害貫徹到極致,鍥而不舍,至死方休。
指掌一點一點地捏緊合攏,攥成拳的骨骼咯咯作響。彎月躲進了厚厚的云層里,仿佛對即將發生的人間慘劇不忍目睹。這世間的事,有時候看著殘酷,反過來斟酌,不外乎為一種慈悲,甚至為一種救贖。狂亂的心跳循矩恢復寧靜,如同往事沉淀,云淡風輕。此時無聲勝有聲,我通過酒杯玻璃面的反光瞅見自己唇邊泛著陰寒的笑意。
對方顯然被我的固執所震撼,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兄弟,鉆牛角尖的你是徹底沒救了,憑借咱倆多年知無不言的交情,我已經猜到接下來你要做的事。可惜我勸不動你,我介意你另請高明。”
“薩奇隊長,您在叫我嗎?”剛想交代薩奇替我知會老爹自己如同飛蛾撲火般的決定,二番隊的阿帕森就從門縫后閃亮登場,聚精會神的我居然沒發現他的氣息。他在隊里就是臭名遠揚的濫情,花言巧語用來騙小女生無疑是大材小用,我可不指望狗嘴吐不出象牙的他給我亂點鴛鴦譜。
阿帕森雙手環胸趨炎附勢,一副道貌岸然的老成表情,“馬爾科隊長,您不用感覺到丟臉,大伙都知道您和塔莎剪不斷理還亂的糾紛。也許您沒注意到,我可是過來人,她欲蓋彌彰騙得了別人,但騙不了我,她看您的眼神與看我們截然不同。我用自己的桃花運擔保,那絕對是愛慕您才有的眼神。要換我說您就是太君子了,送到嘴邊的肥肉都能忍住不碰,現在讓多弗朗明哥捷足先登了。近水樓臺先得月,向陽花木易為春,你倆成天如膠似漆粘在一塊兒,照理應該有很多機會搞定她的。民間也有句哲言,通往男人的心要經過胃,通往女人的心則要經過……”
“嗷嗷嗷,好疼!”他口無遮攔的廢話還沒念叨完就被我果斷地踹倒,滾了好幾個跟頭到墻角才捂住屁股撒潑狼嚎。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所以我也遭報應受到巨力的踢擊而飛得老遠,防不勝防地飛到門外。接近父愛的暴錘,大概有數十年沒領教到它的威力,還是不減當年的強悍。我鯉魚打挺麻利地站起身若無其事拍掉衣服上的灰塵,勉為其難走到老爹的跟前尷尬憨笑著。
“知子莫若父,你那點小心思我還琢磨不透?想撇開我們獨自找多弗朗明哥算賬?即便是你去了他的國家也不能保證全身而退,你是比他厲害,但外來戶的你畢竟不熟悉德雷斯羅薩的地形!當不了心態的主人就會淪為情緒的奴隸!何不三思而后行,制定出完美的救人計劃再行動?你不是向來以心思縝密為傲的嗎?”老爹言簡意賅的提議讓我幡然醒悟,被憤怒沖昏的頭腦立馬冷靜如初。
“可計劃沒變化快,我怕塔莎撐不住。”懊悔,自責,焦躁化成拷問的鐵鞭抽打我的靈魂,我心急如焚卻無能為力。在我窮途末路的時刻,老爹忽然扔給我一張王宮的簡略地圖,在空中劃出一道優雅的弧線后穩落我的掌心。雪中送炭的瞬間就像如虎添翼,大落大起的心近乎承受不了欣喜的希望而紛沓碎裂。
“別急,你先收好它,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你還需要位優秀的幫手。我給你引薦一下他,刺客家族的家主,嘉賀·泰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