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暖蹲在醫務室窗臺下，指尖摩挲著口袋里那顆孔雀藍的玻璃彈珠。消毒水的氣味混著沙棗花的甜膩，在鼻腔里織成一張密網。走廊盡頭傳來父親刻意壓低的嗓音：“市重點的奧賽班能保送......“

“又在偷聽？“沈雨薇突然從背后冒出來，白瓷般的臉頰沾著粉筆灰。她手里攥著半包跳跳糖，塑料紙在陽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陸景深又在辦公室和老張討論競賽題了。“閨蜜說話時總愛卷著發梢，把“陸景深“三個字咬得格外清晰。

林小暖的帆布鞋碾過地面裂縫里鉆出的駱駝刺。那個永遠壓她一頭的名字像根刺，從三年前轉學生踏進沙城小學時就扎進了血肉。她記得陸景深第一天穿著筆挺的白襯衫站在講臺上，與周遭灰撲撲的教室格格不入，像株誤入戈壁的雪松。

數學辦公室的紗窗被風掀起又落下。林小暖踮腳將作業本放在最上層時，瞥見玻璃板下壓著的奧數班合影——十二歲的她和陸景深并肩站在領獎臺，中間隔著半臂距離。那天沙塵暴將天空染成昏黃，攝影師卻執意要拍出“明日之星“的氣勢。

“第37頁第9題。“清冷的聲音驚落窗臺的積灰。陸景深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后，鏡片后的目光落在她發紅的耳尖，“輔助線應該連接E點和F點。“他抽走最上層的作業本，圓珠筆在幾何圖上利落一劃，筆尖與紙面摩擦發出沙沙聲，像春蠶啃食桑葉。

林小暖聞到他身上若有若無的松香，與顧明軒的艾草味截然不同。這種味道總讓她想起市里書店的教輔區，那些包著塑料封皮的精裝題集，在日光燈下泛著冷冽的光。

“要你管。“她搶回作業本時扯破了頁角，裂痕像道突兀的峽谷。陸景深突然按住她手腕，掌心的溫度透過皮膚傳來：“去年埋的時間膠囊，你寫了什么？“

風掠過空蕩蕩的走廊，將去年文藝匯演的海報掀起一角。林小暖想起顧明軒在老槐樹下挖出的玻璃瓶，那些被沙粒磨毛邊的字條上，“要和小暖考同一所初中“的字跡正在褪色。而此刻父親公文包里，市重點的轉學申請表正散發著油墨味。

“與你無關。“她轉身時馬尾掃過陸景深的鏡架，金屬冰冷的觸感讓她想起醫務室那天的碘酒棉球。顧明軒額角的紗布滲出血跡的樣子突然浮現，混著他遞來的烤土豆的焦香。

放學時沙塵暴又來了。林小暖縮在教室后門，看顧明軒逆著風沙修理自行車鏈條。他校服袖口卷到手肘，小臂上結著鹽霜的傷疤像幅抽象地圖。“上來！“他拍拍后座，車筐里的仙人球在風里搖晃，尖刺上沾滿紅沙。

卡車呼嘯著碾過坑洼的縣道，揚起遮天蔽日的塵土。林小暖攥緊顧明軒的衣擺，聽見他哼著走調的歌。后視鏡里，“市重點分校“的廣告牌正在坍塌的土墻后時隱時現，像海市蜃樓。

“到了。“顧明軒剎住車。廢棄的礦場矗立在暮色中，鐵軌銹成了赭紅色，枕木間鉆出叢叢野薔薇。他變魔術似的摸出個鐵皮盒，里面躺著十幾顆玻璃彈珠，“我爸說這底下埋著水晶。“

林小暖蹲在礦坑邊緣，看彈珠滾過砂礫發出細響。顧明軒的影子突然籠罩下來，帶著艾草味的體溫驅散了寒意。“你看，“他指向天際線，“沙塵暴里的星星。“

混沌的夜空中，確有幾點模糊的光在云層后掙扎。林小暖想起陸景深借她的《天體物理入門》，書頁間夾著的便簽寫著：“光年不是時間單位。“他的字跡工整得令人討厭。

“我要轉學了。“話出口的瞬間，風突然靜止。顧明軒擺弄彈珠的手頓了頓，孔雀藍的玻璃珠滾進裂縫，發出空蕩的回響。遠處傳來礦洞坍塌的悶響，驚起夜棲的渡鴉。

醫務室的碘酒味突然漫上來。林小暖看見顧明軒額角結痂的傷口，想起沙塵暴那天他撲過來的身影。少年突然抓起把紅沙撒向夜空，砂礫在月光下像場微型流星雨。“那就把星星都偷走，“他的笑聲混在風里，“帶到城里去。“

深夜的臺燈下，林小暖在錯題本上畫下第27顆六芒星。窗外的沙塵暴正在醞釀，遠處礦場的探照燈掃過書桌，將陸景深批改的幾何題映成慘白。她摸出那顆孔雀藍彈珠，對著燈光看見內部螺旋的星云紋路——這是顧明軒昨天塞進她書包的，裹著張字條：“比奧數題好看吧？“

數學競賽當天，林小暖在考場門口撞見陸景深。他正在整理準考證，袖口露出半截紅繩，墜著的銅鑰匙閃著冷光。“備用墨水。“他晃了晃鋼筆，鏡片后的目光掃過她攥緊的筆袋，“緊張時容易寫斷筆尖。“

試卷翻動的沙沙聲里，林小暖突然聞到若有若無的松香。最后一道大題赫然是顧明軒挖出的水晶礦洞剖面圖，題干里藏著“野薔薇“三個字。她咬住下唇，在草稿紙上畫出交錯的輔助線，忽然想起礦坑那天顧明軒說：“幾何圖形和星軌其實很像。“

交卷鈴響起時，陸景深的手指在桌沿敲出摩斯密碼的節奏。林小暖望向窗外翻滾的沙塵暴，看見老槐樹的枯枝在風中劃出函數圖像般的軌跡。她突然明白，那些解不開的奧數題，不過是沙粒在星軌間寫就的方程式。

公布成績那日，沙棗花開得正盛。林小暖站在布告欄前，看著自己名字首次壓在陸景深上方。風卷著花瓣撲在排名表上，將“296.5“的分數模糊成團墨漬。她轉身時撞見抱著籃球的顧明軒，他額角的紗布早已拆除，疤痕像枚小小的月牙。

“慶功宴！“顧明軒變出個鋁飯盒，這次是裹著蜂蜜的烤紅薯。蜜汁順著裂縫滲進紅沙，引來成群的螞蟻。林小暖掰開薯塊時，看見他掌心新添的繭子——是偷偷下礦撿水晶留下的。

夕陽將兩個人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圍墻上。林小暖數著磚縫里的駱駝刺，聽見顧明軒說：“我爸的礦......下個月要復工了。“遠處傳來推土機的轟鳴，市重點分校的奠基儀式正在舉行。她握緊口袋里的水晶碎片，棱角刺痛掌心。

最后一班校車駛過時，林小暖看見陸景深站在辦公室窗前。他手里的競賽證書在暮色中泛著金邊，鏡片反射的光讓人看不清表情。風突然轉向，卷著沙棗花撲進她微張的嘴，苦澀的甜味在舌尖蔓延開來。

那天夜里，林小暖在《小王子》扉頁寫下：“沙漠之所以美麗，是因為它在某個地方藏著一口井。“月光透過防塵網的破洞，將水晶碎片映成星子，在水泥地上拼出模糊的星座。遠處礦場的爆破聲驚醒了夜梟，她卻在這喧囂中第一次聽清了沙粒的私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