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試的倒計時牌翻到“3“時，陳思妍的鋼筆尖在草稿紙上戳出第十七個墨點。教室后排傳來鏈條碰撞的細響，王遠正把玩著軍綠水壺上的藍繩結——那是用自行車鏈條改的，鐵環在指縫間流轉時會發出風鈴般的清音。

“等比數列求和公式。“陳思妍把筆記推過三八線，鉛筆在“q≠1“下面劃了道波浪線。紙角蜷縮著半幅未完成的漫畫：戴草帽的少年正在麥浪里奔跑，身后跟著抱麥穗的翠鳥。

王遠轉著鏈條的手突然頓住，鐵環卡在他虎口的繭上。窗外蟬鳴像沸騰的水，蒸得他后頸的汗珠滑進校服領口：“暑假我要回青林溝。“他說得很快，仿佛這句話是卡在鏈條里的石子，必須用力甩出來，“外公種的早玉米該收了。“

陳思妍的鋼筆尖戳穿了草稿紙。墨水順著課桌裂縫漫延，在兩人中間洇出條蜿蜒的藍河。她聽見自己故作平靜的聲音：“物理重點在浮力計算。“可鋼筆已經不聽使喚，在“阿基米德原理“旁畫了株歪扭的玉米稈。

暴雨前的悶熱裹著油墨味涌進教室。李航抱著一摞《暑假安全責任書》撞開后門，汗濕的襯衫貼在后背：“遠娃子！董老頭喊你去領準考證！“他擠眉弄眼地撞了下王遠肩膀，“青林溝的野楊梅熟沒得？“

王遠起身時鏈條勾住了陳思妍的發繩。茉莉香波的氣息突然近在咫尺，他看見少女耳垂上的珍珠螺旋紋里凝著汗珠，像被按進貝殼的星星。“那個...“他手忙腳亂解著纏繞的發絲，“堰塘里有紅鯉魚，比三中噴泉池的大三圈。“

陳思妍的睫毛顫了顫，在眼瞼投下振翅的蝶影。當她終于抽出那根發繩時，鏈條纏著幾根斷發落在課桌上，在陽光里泛著淺棕色的光。

午休時分的開水房像個蒸籠。

王遠蹲在瓷磚墻邊給水壺灌涼茶，聽見窗外的蟬正瘋狂撞擊香樟樹。褪色的黑板報上，他前幾天畫的防溺水警示圖似乎已經被曬得卷了邊——戴草帽的稻草人舉著“禁止野泳“的木牌，腳邊游著陳思妍添的紅色鯉魚。

“青林溝遠嗎？“

王遠手一抖，涼茶澆在手背燙出紅痕。陳思妍抱著復習資料立在光影交界處，馬尾辮松散地綰在腦后，露出頸后曬紅的皮膚。她腳邊的保溫杯反射著光斑，美少女戰士的金發褪成了麥秸色。

“坐中巴要晃兩個鐘頭。“王遠擰緊壺蓋，鏈條碰撞聲混著蟬鳴在耳膜上跳舞，“過了龍脊梁全是盤山路，能看見云從車窗下面飄過去。“他說著用粉筆在地上畫了道曲線，卻在拐彎處戳斷了筆尖。

陳思妍突然蹲下來，發梢掃過少年結痂的鎖骨。她撿起半截粉筆，在盤山路盡頭畫了座小木屋，煙囪冒著螺旋狀的炊煙：“這種房子真的存在？“

“我外公家是青瓦房。“王遠用指甲在木屋旁刻出魚鱗狀的瓦片，“不過后山有間守林人的木屋，墻上爬滿忍冬藤，下雨時能聞到新刨的木屑味。“他的小指無意間擦過少女畫煙囪的手背，粉筆灰在兩人皮膚間熔成滾燙的蠟。

李航的破鑼嗓子突然炸響：“陳思妍！你媽打電話到教務處了！“陳思妍觸電般縮回手，粉筆在地上滾出個殘缺的圓。王遠望著她跑遠時揚起的發絲，發現鏈條上纏著的棕發正閃著細碎的光。

最后一節自習課，暴雨終于傾盆而下。

陳思妍盯著試卷上的受力分析圖，鋼筆尖懸在“浮力方向“上方遲遲不落。王遠在草稿紙上畫了第十七輛桑塔納——這次它正沖下盤山路，車輪濺起的泥點化作拋物線上的坐標。

“喂。“他突然撕下半張草稿紙，上面是用紅藍鉛筆畫的地圖：龍脊梁盤山路標著自行車鏈條符號，青瓦房旁的小溪畫著流淚的二次函數，“你要是來...“鏈條在他手里叮當作響，“后山的覆盆子能染紅指甲蓋。“

陳思妍的鋼筆尖終于落下，在試卷空白處洇出個墨團。她看見自己用最小號的字在墨跡旁寫：“哪天？“又迅速用修正液涂成云朵形狀。修正液刺鼻的氣味里，王遠把草紙折成飛機滑過三八線，機翼上寫著“七月初九“。

教室突然陷入黑暗。停電的瞬間，三十八張課桌同時發出驚呼。陳思妍的手肘碰翻了墨水瓶，藍黑色潮水漫過兩人交疊的試卷。她慌亂中抓住什么溫暖的東西，反應過來時才發現攥著王遠的手腕。

“別動。“王遠的聲音混著鏈條輕響，“我包里有蠟燭。“他摸索書包時，陳思妍感覺他腕骨上的繭正擦過自己掌心的紋路。前排傳來李航的怪叫：“遠娃子！你龜兒摸黑搞啥子！“

蠟燭燃起的剎那，陳思妍看見兩人試卷上的墨漬連成了嘉陵江的形狀。王遠用鏈條勾著蠟燭滴下的蠟油，在桌角塑了座微型燈塔。火光在他瞳孔里跳動時，少年忽然說：“翠鳥在等它的鯉魚。“

放學時的暴雨漫過了操場。

陳思妍鉆進桑塔納時，后視鏡映出王遠在車棚撐傘的身影。公安年檢標被雨刮器掃得忽明忽暗，她忽然搖下車窗：“喂！“雨聲吞沒了后半句話，只有手臂伸出車窗，掌心里躺著一張標簽和珍珠耳釘。

王遠追著車跑了兩步，帆布鞋踩碎滿地霓虹。當他攤開掌心時，手上的珍珠正在雨中泛著暖光，螺旋紋里嵌著張卷成筒的便簽：“七月初九要去學畫畫。“字跡被雨水泡得發脹，像游動的蝌蚪。

王遠把珍珠耳釘串進了鏈條。鐵環與珍珠碰撞出奇異的音色，像暴雨砸在青瓦房的天井。他翻開三國演義，發現書頁間夾著的那片風干的銀杏葉，背面用鉛筆寫著：“鯉魚想看看山那邊的云。“

期末考最后一日，蟬在香樟樹上褪下了金殼。

陳思妍交卷時，聽見后排傳來鏈條的輕響。她的文具盒里躺著個鐵皮指南針，指針正指向南門壩公安局家屬院。

操場上的香樟果被曬成紫黑色，爆裂時發出輕微的噼啪聲。陳思妍望著宣傳欄上的防溺水海報，忽然用指甲在稻草人的草帽上刻了道螺旋紋。在她身后，王遠正把軍綠水壺掛回脖頸，鏈條上的珍珠在陽光下融化成一點星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