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搶“這個浸透著汗水的詞匯,正在時光的長河里慢慢褪色。如今的田野上,機械的轟鳴代替了鐮刀的沙響,單季稻的清香飄蕩在不再需要爭分奪秒的村莊里。那些與天地爭時的歲月,化作記憶深處最動人的詩行,在每一個盛夏時節悄然浮現。
我的童年鐫刻在湖南洞口石柱的層疊梯田間。七月的陽光像熔化的金箔,傾瀉在這片起伏的丘陵上。蟬鳴是夏日最執著的詩人,在油茶樹的濃蔭里吟誦著永恒的暑韻。就在這流火般的季節里,雙搶的帷幕在晨露未晞時便已拉開。
黎明前的霧氣還纏繞在山腰,父母的身影已經隱現在稻浪之中。父親的鐮刀劃出銀色的弧線,稻稈倒伏的簌簌聲驚醒了沉睡的田野。母親的黑頭發在晨風中輕揚,像一面小小的旗幟。我們三姐妹揉著惺忪睡眼,踏著沾滿露珠的田埂,去往那片等待收割的金色海洋。
壩行亭的稻田離得最遠。父親和母親抬著古老的打谷機,木制的滾筒唱著吱呀的歌謠。我們挑著籮筐跟在后面,筐里的鹽水瓶折射著朝陽的光斑。打谷機轉動時,金黃的谷粒像驟雨般飛濺,在陽光下劃出無數道細小的彩虹。稻芒沾在汗濕的皮膚上,化作一道道緋紅的印記,那是大地給予我們最溫柔的刺青。
正午的太陽是最嚴苛的考官。父親古銅色的脊背泛著水光,每一滴汗珠都在訴說著農人的堅韌。爺爺翻曬稻谷的身影在曬場上移動,他手中的竹耙像詩人的筆,在谷粒間寫下整齊的詩行。偶爾山風拂過,帶著稻香和汗味,這是最質樸的夏日氣息。
丘陵的雨總是來得猝不及防。記得那年暴雨突至,我們躲在稻草搭就的陋棚里,數著從茅檐墜落的銀線。雨水在田壟上匯成小溪,倒映著灰蒙的天空。而父母依然堅守在打谷機旁,像兩尊沉默的雕塑。雨過天晴時,螞蟥在水中游弋,我驚慌的叫聲驚飛了田邊的白鷺。
暮色是最溫柔的慰藉。當夕陽把梯田染成琥珀色,父親扛著犁耙的身影被拉得很長很長。母親的秧擔在肩頭輕輕搖晃,斗笠邊緣還掛著晶瑩的汗珠。遠處村落升起的炊煙,在晚霞中裊裊舒展,像一封寄往星空的家書。
如今回到故鄉,聯合收割機在田間穿梭,新米的清香飄蕩在現代化的曬場上。但那些與土地耳鬢廝磨的歲月,那些混合著汗水與歡笑的晨昏,早已化作血脈里最深的印記。去年清明,姐姐在父親長眠的山坡上撒下一把稻種,春風過處,仿佛又見那個穿著汗濕白衫的背影,在七月的稻浪里若隱若現。
曬谷場上的石磙依然靜臥在老屋角落,像一首未寫完的田園詩。而那些關于雙搶的記憶,永遠是時光長河中最動人的漣漪,在每個盛夏時節,在我的心田泛起層層溫柔的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