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宮令人窒息的龍涎香、詭異的地底氣息、皇帝太陽穴上搏動的朱砂痣、以及那聲嘶力竭的“藥引”嘶吼,如同揮之不去的夢魘,日夜纏繞著蕭云卿。
她感覺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張無形巨網的中央,每一根絲線都連接著令人膽寒的秘密,而執網之人,影影綽綽,看不真切。
陸明凰的陰影尚未擺脫,皇帝的詭異又籠罩下來,壓得她喘不過氣。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重壓下,一道新的旨意傳來,竟帶著幾分意料之外的“轉機”。
西域某小國遣使來朝,進貢了一批極其名貴的香料。
按宮中舊例,此等貢品,尤其涉及后宮用度,皆由統攝六宮的陸貴妃親自過目查驗。
而蕭云卿,因前番在貴妃面前展露的調香之能,竟被點名臨時抽調,前往協助清點登記。
旨意傳到耳房時,蕭云卿正對著一小撮安神香的粉末出神,指尖無意識地捻動著。
陸明凰……貢香……她心頭警鈴微作。
這絕非簡單的差事,貴妃召她,必有深意。
是試探?
是進一步利用?
還是……又一個陷阱?
延禧宮側殿的庫房,此刻成了香料的海洋。
各種奇珍異卉的芬芳交織升騰,濃烈得幾乎形成實質的彩霧。
錦瑟帶著幾個心腹宮女太監,正一絲不茍地清點造冊。
陸明凰本人并未親至,但她的威壓卻無處不在。
蕭云卿低眉順眼,混在人群中,小心地記錄著太監唱出的貢品名稱和數量。
沉水香、龍腦、乳香、沒藥……一件件價值千金的珍品流水般從眼前經過。
空氣里彌漫著令人沉醉的奢靡氣息,卻無法驅散蕭云卿心底的寒意。
“下一件,烏木盒封存,西域貢品,名‘血魄’!”太監尖細的嗓音報出這個名字。
兩個小太監合力捧上一個沉重的烏木盒。
盒子通體漆黑,沒有任何雕飾,卻透著一股沉甸甸的陰冷。
盒蓋邊緣用火漆嚴密地封著,上面蓋著西域使團的特殊印記。
錦瑟親自上前,用銀刀小心地剔開火漆。
隨著盒蓋被緩緩掀開一條縫隙——
一股難以形容的、濃烈到極致的異香,如同掙脫牢籠的惡獸,猛地撲了出來!
那香氣甜膩!
甜得發齁!
帶著一種濃稠的、仿佛熟透到即將腐爛的漿果氣息,又混合著一種極其霸道、令人血脈賁張的異域辛香!
香氣瞬間壓倒了庫房內所有其他香料的味道,霸道地鉆入每個人的鼻腔,濃烈得幾乎讓人窒息、作嘔!
“唔……”旁邊一個小宮女忍不住捂住了嘴,臉色發白。
蕭云卿的瞳孔卻在接觸到這氣味的瞬間,驟然縮成了針尖!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
這香氣……這濃烈到令人作嘔的甜膩異香!
不會錯!
絕對不會錯!
時間仿佛被拉回了多年前那個冰冷的雨夜。
她母親林氏在病榻上痛苦地蜷縮著,嘔出的黑血染透了素色的中衣。
年幼的蕭云卿被父親死死抱在懷里,隔絕在外,卻依舊能聞到從門縫里飄出的、一絲若有若無的、帶著絕望氣息的詭異甜香!
那氣味,如同跗骨之蛆,烙印在她靈魂深處,成為她無數個午夜夢回中最深的恐懼!
后來,她偷偷藏起了母親那件染血的中衣,貼身珍藏。
無數個寂靜的深夜,她都會拿出來,將臉埋在其中,屏住呼吸,用盡所有的感官去捕捉、去記憶那幾乎已經消散殆盡的、屬于兇手的氣息!
而此刻,這烏木盒中散發出的、名為“血魄”的異香,與她記憶中那件舊衣上殘留的、幾乎微不可聞的毒香余韻,高度重合!
不,不僅僅是重合!
這“血魄”的氣息更加濃烈、更加純粹,仿佛就是當年毒殺生母的鴆毒最核心、最原始的主料之一!
“血魄”……以血為引,奪魄追魂!
轟——!
巨大的恨意如同火山熔巖,瞬間沖垮了蕭云卿所有的理智堤防!
眼前金碧輝煌的庫房瞬間褪色,化為一片猩紅!陸明凰那張美艷慵懶的臉、生母臨終前痛苦扭曲的面容、云薇烏青的嘴唇和黧黑的手指、還有那尊猙獰的西域邪神……所有的畫面瘋狂地在她腦海中旋轉、撕裂、重合!
是她!
就是她!
陸!明!凰!
香料來源!
貴妃身份!
三皇子夭折與生母暴斃的關聯!
幻夢羅催化鴆毒!
如今這“血魄”貢香,如同最后一塊染血的鐵證,狠狠地、不容置疑地砸在了蕭云卿面前!
將她心中所有的懷疑、所有的線索,徹底釘死!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尖銳的刺痛傳來,幾乎要刺破皮肉。
口腔里彌漫開濃重的血腥味,那是她死死咬住牙關,才勉強將喉嚨里那聲凄厲的悲鳴和詛咒壓了下去。
她垂下頭,用盡全身力氣控制著身體的顫抖,只有那低垂的眼睫下,翻涌著足以焚毀一切的滔天恨火。
“嗯,這‘血魄’……倒是有幾分意思。”錦瑟似乎也被這濃烈詭異的香氣所懾,皺了皺眉,仔細記錄在冊,隨即揮手,“封存入庫,嚴加看管?!?/p>
沉重的烏木盒蓋重新合攏,將那致命的甜膩氣息暫時隔絕。
庫房內眾人仿佛都松了口氣。
唯有蕭云卿,如同被抽走了魂魄,僵立原地,周身血液冰涼。
陸明凰顯然對這批貢香極為重視,尤其是這“血魄”的出現,仿佛給她注入了新的活力。
不過兩日,延禧宮便廣發請柬,舉辦了一場盛大的品香宴,遍邀宗室命婦、京中貴女。
美其名曰“品鑒異域奇香,共享天家恩澤”。
蕭云卿作為“有功”的調香醫女,自然被安排在陸明凰身后不遠處的角落侍立。
她低垂著頭,眼觀鼻,鼻觀心,如同一尊沒有生命的木偶。
唯有緊握在袖中的雙手,指甲早已將掌心掐得血肉模糊,才能勉強維持住這份表面的平靜。
大殿內,輕紗曼舞,樂聲靡靡。
巨大的鎏金香爐中,燃燒著價值千金的奇香,煙霧繚繞,將整個殿堂熏染得如同仙境。
貴婦們身著華服,言笑晏晏,享受著這難得的恩寵與風雅。
陸明凰端坐主位,一身云霞般的宮裝,容光煥發,巧笑倩兮,與身旁的宗室王妃們談笑風生,仿佛之前所有的陰郁煩躁都已煙消云散。
然而,蕭云卿卻從那看似雍容華貴的談笑聲中,捕捉到了一絲冰冷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算計。
陸明凰的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席間。
她的視線掠過那些珠光寶氣的貴婦,最終,如同精準的探針,落在了幾位隨母親前來的、年幼的宗室女眷身上。
她的目光在她們天真無邪的小臉上逡巡,帶著一種審視貨物般的挑剔和……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貪婪。
像是在評估,在挑選。
最終,那冰冷粘膩的目光,牢牢地鎖定在了席間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小女孩身上。
那女孩穿著粉嫩的錦緞小襖,梳著可愛的雙丫髻,小臉圓潤白皙,一雙大眼睛如同黑葡萄般清澈透亮,正依偎在母親——榮王妃的身邊,好奇地擺弄著面前果盤里一顆晶瑩的糖漬櫻桃,笑得無憂無慮,天真爛漫得如同初春枝頭最嬌嫩的花苞。
榮王府的小郡主!
陸明凰的嘴角,在無人察覺的角度,極其緩慢地勾起了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那弧度冰冷、滿意,帶著一種獵物入彀的殘忍和志在必得。
她的目光在小郡主身上流連了許久,才如同收回蛛絲的毒蛛,緩緩移開。
蕭云卿站在陰影里,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命格純凈的童女!
長生祭的藥引!
心頭血!
陸明凰那日在佛堂外與心腹太監的密語,如同驚雷般在她耳邊炸響!
她不是在品香,她是在挑選祭品!
那個天真懵懂、不諳世事的小郡主,就是她為那場血腥邪祭選定的犧牲品!
“血魄”的香氣似乎還在鼻尖縈繞,與眼前這歌舞升平、暗藏殺機的盛宴重疊在一起。
生母的仇,云薇的劫,如今又添上這無辜稚子即將面臨的滅頂之災!
恨意如同毒藤,在蕭云卿的心底瘋狂滋長、纏繞,幾乎要將她的心臟勒碎。
她看著小郡主那雙清澈懵懂的眼睛,看著陸明凰那張在香霧中明艷如花、卻比惡鬼更猙獰的臉。
救她!
必須救她!
可是……如何從權勢滔天、心思縝密的陸貴妃手中,救下這個被鎖定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