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冷宮的路,漫長而絕望。
如同從人間墜向幽冥的甬道。
沒有宮燈引路,只有兩個內侍手中搖晃的、昏黃如豆的氣死風燈,在濃重的夜色里投下鬼魅般扭曲的光影。
蕭云卿被粗暴地拖拽著,腳步踉蹌,冰冷堅硬的宮磚透過薄薄的鞋底,將寒意直透骨髓。
身后,乾元宮那象征著至高權力的燈火輝煌,如同隔世幻影,迅速被無邊的黑暗吞噬。
沉重的、布滿鐵銹和污跡的宮門在身后“哐當”一聲轟然關閉!
隔絕了最后一絲屬于“外面”的光亮和聲響。
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混合著陳年霉味、腐爛垃圾、排泄物惡臭以及……某種更深沉的、名為“絕望”的腐朽氣息,如同粘稠的毒瘴,瞬間將蕭云卿徹底淹沒!
她胃里一陣劇烈的翻攪,幾乎要當場嘔吐出來。
借著遠處高墻透進來的、慘淡得可憐的月光,她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斷壁殘垣!
枯藤死樹!
滿地污穢狼藉!
幾排低矮破敗的房屋如同巨大的、歪斜的墓碑,沉默地矗立在荒草叢生的院落里。
窗戶大多破損,黑洞洞的,像無數雙失去神采、空洞凝視的眼睛。
寒風嗚咽著穿過破損的窗欞和倒塌的院墻,發出如同冤魂哭泣般的尖嘯。
空氣中彌漫著死寂,卻又隱隱夾雜著壓抑的呻吟、含糊不清的囈語,以及……某種野獸啃噬骨頭的細微“咔嚓”聲。
這里不是人間,是埋葬活人的墳場。
看守冷宮的,是一個面黃肌瘦、眼神渾濁、透著一股子市儈和刻薄勁的老太監和一個身材粗壯、滿臉橫肉、眼神兇戾的中年宮女。
兩人顯然早已得了陸明凰的“吩咐”,對蕭云卿這個新來的“罪婦”沒有絲毫客氣。
“喲,這不是太醫院風光無限的蕭太醫嘛?怎么也落到這步田地了?”老太監捏著尖細的嗓子,陰陽怪氣,渾濁的眼睛在蕭云卿身上滴溜溜地轉,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和貪婪,“嘖嘖,可惜了這副好皮囊。進了這地方,就得守這地方的規矩!”
他猛地一推蕭云卿,“滾進去!最西頭那間!那是你的‘福窩’!”
那中年宮女更是直接,將一小塊硬得如同石頭的黑面餅和一碗散發著濃烈餿臭味的、漂浮著幾片爛菜葉的渾濁湯水,重重砸在蕭云卿腳邊的泥地里,濺起污濁的水花。
“喏!今天的飯食!愛吃不吃!省得我們麻煩!”她叉著腰,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蕭云卿臉上,“告訴你,少耍什么花招!進了這里,是龍你得盤著,是虎你得臥著!貴妃娘娘‘特意’關照過了,要我們好好‘伺候’你!”
刻意的克扣衣食,惡意的言語羞辱,骯臟惡劣的環境……這就是陸明凰為她準備的煉獄開端。
蕭云卿默默地彎腰,撿起那塊沾滿污泥的黑面餅和那碗餿臭的湯水。
指尖冰冷,心卻更冷。她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向最西頭那間搖搖欲墜的破屋。
屋子低矮,屋頂漏著幾個大洞,寒風夾雜著雪粒子毫無遮攔地灌進來。
地面是冰冷的泥地,坑洼不平,墻角結著厚厚的冰霜。
一股濃烈的霉味和排泄物的惡臭撲面而來。
角落里,只有一堆散發著腐敗氣味的、勉強能稱之為“稻草”的東西,算是床鋪。
她將硬餅和餿湯放在一個相對干凈點的破木板上,身體靠著冰冷刺骨的土墻滑坐下來。
巨大的疲憊和絕望如同潮水般涌來。
懷中的幽冥花和寒玉髓隔著衣物傳來冰冷的觸感,龜息散的希望還在,可這冷宮的牢籠,比那煉獄密室更加令人窒息!
云薇還在陸明凰手中,生死未卜!
她該如何出去?如何救人?
黑暗中,她抱緊了自己冰冷的雙臂,牙齒因寒冷和恐懼而微微打顫。
淚水無聲地滑落,混著臉上的灰塵,留下冰冷的痕跡。
但她沒有哭出聲。在這個吞噬一切生機的地方,軟弱只會加速死亡。
活下去。
必須活下去。
為了云薇。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唯一不滅的星火,支撐著蕭云卿在冷宮地獄般的日子里,一寸寸地掙扎著。
看守的克扣變本加厲。
送來的“飯食”連豬狗都不如,量少得可憐,餿臭得令人作嘔。
蕭云卿強迫自己咽下那些難以下咽的東西,只為維持一點體力。
她利用被帶進來時藏在鞋底、衣縫里的幾樣最基礎的藥材止血草、驅寒的姜片,小心翼翼地保存著。
冷宮并非只有她一個活物。
這里還“活著”一些被時光和苦難徹底碾碎了靈魂的“人”。
離她不遠的一間破屋里,住著一個幾乎被遺忘的老嬤嬤。
她蜷縮在冰冷的稻草堆里,氣息微弱,雙腿因嚴重的凍瘡而大面積潰爛流膿,散發著令人窒息的惡臭,蛆蟲甚至在她腐爛的皮肉間蠕動!
看守對她視若無睹,任其自生自滅。
痛苦的呻吟日夜不停,如同地獄傳來的挽歌。
另一個角落里,一個曾經可能風華絕代的廢妃,如今披頭散發,衣衫襤褸,整日對著空氣喃喃自語,時而癡笑,時而痛哭。
她的手臂上布滿了新舊交疊的傷痕,眼神渙散,仿佛活在一個永遠醒不來的噩夢里。
蕭云卿看著她們,如同看到了自己未來的影子。
但醫者的本能和心底那點未泯的微光,讓她無法坐視。
她嘗試救人。
趁著看守輪換的間隙,拖著虛弱的身子,在冷宮荒蕪的院落里、倒塌的墻根下,甚至骯臟的垃圾堆旁,仔細搜尋。
枯黃的野草,不知名的苔蘚,角落里頑強生長的幾株帶著苦澀氣息的蒲公英……都成了她眼中的寶貝。
她小心翼翼地采集,用融化的雪水洗凈,用石頭搗碎。
她找到那個奄奄一息的老嬤嬤。
無視那令人作嘔的惡臭和蠕動的蛆蟲,她跪在冰冷的地上,用收集來的干凈布條,蘸著融化的雪水,極其小心、極其緩慢地,為老嬤嬤清洗潰爛流膿的傷口。
膿血和腐肉被一點點清理掉,露出下面鮮紅的、觸目驚心的創面。她將搗碎的蒲公英混合著僅存的一點止血草藥粉,輕輕敷在傷口上,再用相對干凈的布條仔細包扎。
老嬤嬤渾濁的眼睛睜開一條縫,茫然地看著她,喉嚨里發出模糊的“嗬嗬”聲,不知是痛苦還是別的什么。
她又去接近那個瘋癲的廢妃。
不靠近,只是遠遠地坐著,哼唱起一首模糊記憶里、母親曾經哼過的、寧靜的江南小調。
輕柔的、帶著安撫力量的旋律,在死寂的冷宮里顯得格外突兀。
起初,廢妃只是警惕地瞪著她,囈語聲更大。
但日復一日,那歌聲似乎穿透了瘋狂的重重迷霧。
偶爾,在蕭云卿哼唱時,廢妃會安靜下來,渙散的眼神會短暫地凝聚,茫然地望向聲音的方向,嘴唇無聲地翕動。
看守的刁難并未停止,甚至因為她的“不安分”而變本加厲。
送來的食物更加不堪,有時甚至故意克扣。
一次,那個兇戾的中年宮女借故尋釁,狠狠推搡了蕭云卿一把,讓她撞在冰冷的土墻上,額頭頓時青紫一片。
蕭云卿沒有反抗,只是默默忍受。
但當那個宮女再次趾高氣揚地來送餿飯時,蕭云卿在她轉身離開的瞬間,用極低的聲音說了一句:“嬤嬤夜里咳得厲害,痰中帶血絲,怕是肺癆之兆。”
那宮女腳步猛地一頓!
兇戾的臉上瞬間閃過一絲驚疑和慌亂!
她猛地回頭,死死盯著蕭云卿:“你……你胡說八道什么?!”
蕭云卿垂下眼,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醫者特有的篤定:“信不信由你。肺癆過氣,沾衣即染。看守冷宮雖苦,總好過回去把病氣過給家中老母幼子。”
宮女臉色變幻不定,眼神兇狠,卻掩不住眼底深處的一絲恐懼。
她啐了一口,罵罵咧咧地走了。但自那天起,蕭云卿發現,自己那碗餿臭的湯水里,偶爾會多出幾片相對干凈的菜葉,甚至……碗底會沉著一小塊幾乎看不見油星的肉渣。
人心的堤壩,往往始于最細微的裂縫。
微小的善意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緩慢卻堅定地擴散開來。
那位被蕭云卿從死亡邊緣拉回來的老嬤嬤,潰爛的傷口在簡陋的草藥敷治下,奇跡般地開始收斂、結痂。
雖然依舊虛弱,但那股彌漫的惡臭和日夜的呻吟消失了。
她渾濁的眼睛里,漸漸有了微弱的光。她不再只是蜷縮在角落,偶爾會掙扎著坐起來,用干枯如柴的手,摸索著幫蕭云卿整理那些采集來的草藥。
一日,蕭云卿幫她換藥時,老嬤嬤用極其沙啞、幾乎聽不清的聲音,含混地吐出一個名字:“……蘇……蘇嬤嬤……伺候過……前朝的端……端慧太妃……”
蕭云卿的手猛地一頓!
前朝?
端慧太妃?
那是先帝時期因巫蠱案被賜死的妃子!
宮中秘聞!
老嬤嬤渾濁的眼睛看著她,帶著一種近乎執拗的、想要報答什么的急切,斷斷續續地低語:“……貴妃……陸……佛堂……燒的不是香……是……是寫了生辰八字的……人偶……紙灰……埋在……埋在……”
她體力不支,聲音越來越低,最終昏睡過去。
但只言片語,已如驚雷!
陸貴妃佛堂燒人偶?
埋紙灰?
這與崔雪瀲之前透露的“長生祭”何其相似!
那個瘋癲的廢妃,在蕭云卿持續哼唱小調的日子里,偶爾清醒的片刻越來越長。
一次,她忽然死死抓住蕭云卿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渙散的眼神里爆發出極致的恐懼,死死盯著冷宮高墻外某個方向,嘶聲尖叫:“……血!好多血!別過來!別過來!三殿下……不是我……不是我捂的!是貴妃!是她的手帕!金線……鳳凰金線……”喊罷,又陷入更深的癲狂。
三殿下?
捂死?
鳳凰金線的手帕?!
蕭云卿如遭雷擊!
這指向當年夭折的三皇子!
指向陸明凰!與她生母林太醫的死亡疑云瞬間重合!
連那個兇戾的宮女看守,態度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雖然依舊冷臉,但不再刻意刁難,送來的食物也勉強能入口了。
一次,她將餿飯遞過來時,動作略顯僵硬,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別扭:“……我娘……咳得沒那么兇了……你上次說的那個……蒲公英根……真的管點用。”
說完,迅速轉身離開,仿佛怕被人看見。
一個由被遺忘者、瘋癲者和被收買者組成的、極其脆弱卻又真實存在的隱秘信息網絡,如同黑暗地底悄然蔓延的藤蔓,在冷宮這片絕望的穢土之上,悄然滋生。
它傳遞著恐懼、秘密和……一絲微弱的、名為“互助”的暖意。
希望如同石縫里掙扎求生的野草,在絕望的土壤中艱難萌發。
就在蕭云卿開始嘗試利用這些零星的信息碎片,拼湊可能的出路時,一個更大的轉機,如同黑暗中投下的光柱,驟然降臨。
負責給冷宮送飯的,除了那個宮女,還有一個更加沉默寡言、佝僂著背、眼神渾濁如同死水的老宦官。
他動作遲緩,如同行尸走肉,每日只是機械地將餿臭的飯食倒進各屋門口的破碗里,對冷宮的一切都漠不關心。
一日,當那碗散發著比往日更加濃烈惡臭的渾濁湯水被“哐當”一聲放在蕭云卿門前的破木板上時,渾濁的湯水濺起,幾滴油膩的污漬恰好濺在了碗沿內側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蕭云卿習慣性地準備去端碗,目光無意間掃過那污漬,心臟猛地一跳!
那油膩的污漬邊緣,似乎包裹著一小團……極其微小的、顏色略深的東西?像……蠟丸?
她強壓住狂跳的心臟,不動聲色地端起碗,手指借著碗身的遮掩,極其迅速地將那團東西摳了下來!
入手微硬,帶著油膩和餿臭味,但捏在指尖,能感覺到里面包裹著一個小小的硬物!
她立刻背過身,用身體擋住可能的視線,顫抖著剝開外面那層油膩的偽裝。
果然!
一枚指甲蓋大小、用特制蠟封得嚴嚴實實的蠟丸!
是崔雪瀲!
只有她才會用這種方式!
蕭云卿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她迅速用指甲掐破蠟封,里面是一張卷得極細的紙條。
展開,上面是崔雪瀲那熟悉的、帶著鋒利筆鋒的字跡,內容卻如同驚雷,瞬間在她腦中炸開!
“云薇下落:京郊西,落霞山南麓,楓露溫泉別莊。陸氏死士三十,分三班,莊內有暗道。守備森嚴,勿輕動。”
“血仇鐵證:構陷崔家者,陸擎(陸明凰父)!為奪兵權,掩蓋其通敵走私北狄軍械、糧草之滔天罪!證據:陸氏老宅,祠堂密室,虎頭鎖眼內,暗格存其親筆密信及往來賬冊!此乃翻案唯一鐵證!”
紙條在蕭云卿劇烈顫抖的手中,幾乎被捏碎!
云薇!在楓露別莊!具體位置!
陸家!血海深仇!證據所在!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狂潮,瞬間淹沒了她!
狂喜與憤怒交織,希望與殺機并存!
妹妹的下落終于明確!
而崔雪瀲的血仇,此刻也與她救妹的目標徹底捆綁!
扳倒陸家,救出云薇,兩條路,已然合一!
然而,狂喜之后,是更深的冰冷現實。
冷宮!
她還在冷宮!
看守是陸明凰的爪牙!
如何出去?
如何突破這鐵桶般的牢籠?
如何面對陸家豢養的三十死士?
如何潛入守衛森嚴、且有暗道的別莊?
又如何闖進陸家老宅那龍潭虎穴般的祠堂密室?
希望如同耀眼的光束,照亮了前路,卻也清晰地映照出前方那深不可測的、布滿刀山火海的絕壁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