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山風從洞口灌入，帶著林間特有的潮濕和草木清氣，吹散了蕭云卿身上濃重的血腥味，卻吹不散她心頭的疑云和肩臂傷口火燒火燎的劇痛。

山洞不大，但還算干燥隱蔽，顯然是凌風精心挑選的落腳點。

凌風動作利落地清理出一塊平坦的石面，鋪上干燥的松針。

他半跪在蕭云卿身側，小心翼翼避開她左臂那道深可見骨的刀傷，撕開她染血的衣袖。

傷口皮肉翻卷，鮮血仍在緩慢滲出，觸目驚心。

“忍著點。”凌風的聲音清朗依舊，卻多了幾分沉穩。

他從隨身的青布包裹里取出一個巴掌大的牛皮小包，展開，里面竟是排列整齊的銀針、幾樣常見的傷藥（金瘡藥、止血散）和一些曬干的草藥。

他手法熟練，先用干凈的布條蘸著隨身水囊里的清水為她清洗傷口，動作輕柔卻精準，然后撒上止血散，再用撕成條的干凈布帶仔細包扎。

整個過程行云流水，顯然對處理外傷頗有經驗。

蕭云卿（此刻是“崔雪”）強忍著消毒帶來的刺骨劇痛，冷汗浸濕了鬢角。

她看著凌風專注的側臉和那明顯不是普通江湖人該有的、帶著幾分醫者熟稔的動作，心中的疑竇更深。

一個自稱游歷江湖的游俠，隨身攜帶如此齊全的傷藥，還對草藥如此了解？

“多謝……凌少俠救命之恩。”她聲音虛弱，帶著劫后余生的沙啞，試探著開口，“若非少俠仗義出手，崔雪今日……怕是……”

“舉手之勞，姑娘不必掛齒。”凌風包扎完畢，抬頭對她露出一個明朗的笑容，眼神清澈坦蕩，“行走江湖，路見不平，自當拔劍。倒是姑娘你，孤身一人在這荒山野嶺，又招惹上那般兇悍的殺手……不知是尋親還是訪友？若是不便，凌某護送你一程？”

他語氣真誠，帶著關切，卻巧妙地避開了對殺手身份的追問，只將話題引向她的目的。

“尋親。”蕭云卿垂下眼簾，掩去眸中的審視，按照之前想好的說辭，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哀戚和茫然，“家父早年進京行醫，后來斷了音訊。有人說……曾在京郊西面見過他。小女子不諳世事，只想找到父親，不想……”她恰到好處地哽咽了一下，沒有再說下去，只抬手撫摸著包扎好的傷處，一副驚魂未定、楚楚可憐的模樣。

凌風看著她蒼白的臉和肩臂的傷，眼中掠過一絲同情，點點頭：“原來如此。京郊西面……落霞山一帶，確實有些散居的村落和……別莊。”

他頓了頓，仿佛只是隨口一提，隨即自然地轉移了話題，“姑娘的傷不輕，需靜養幾日。這山洞還算安全，我守著，姑娘安心休息。”

接下來的幾天，凌風如同一個真正的古道熱腸的游俠。

他外出打來山泉，獵來野兔山雞，用隨身攜帶的小陶罐燉煮成清香的肉湯。

他還會采來幾味有助于傷口愈合的草藥（如蒲公英、三七草），搗碎了替蕭云卿更換敷料。

他的照顧細致周到，言談間也多是一些江湖趣聞和沿途見聞，偶爾提及京城，語氣也是帶著一種旁觀者的疏離和好奇，仿佛真的只是一個初到此地的游歷者。

然而，他越是表現得無懈可擊，蕭云卿心中的那根弦就繃得越緊。

他換藥時指腹上那層薄繭的位置，分明是長期握劍或某種特定武器留下的；他談及京城某些權貴府邸附近的守衛輪換時，那種隨口道來的“了解”，絕非道聽途說所能及；還有他看向西方落霞山方向時，眼中那一閃而過的、極其隱晦的銳利……這一切，都與他“初來乍到”的游俠身份格格不入。

他在偽裝。

他接近自己，絕非偶然。

他到底想做什么？

傷口在凌風精心的照料和自身強韌的意志下，以驚人的速度結痂愈合。

雖然左臂依舊使不上大力，但基本的行動已無大礙。

蕭云卿知道，不能再拖了！

云薇還在楓露別莊，多耽擱一刻就多一分危險！

無論凌風是敵是友，此刻，她都需要借助他的力量潛入守衛森嚴的別莊！

“凌少俠，”這一日，蕭云卿主動開口，眼中帶著孤注一擲的懇求，“我的傷好多了。我……我想盡快去落霞山南麓尋訪。那里似乎有座溫泉別莊，我打聽到，家父……可能曾在附近行醫。少俠武功高強，能否……能否護送我一程？我……我怕再遇到那些歹人……”她刻意流露出恐懼和無助，將目的地指向楓露別莊。

凌風擦拭長劍的動作微微一頓，抬眼看向她，清澈的眼眸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飛快地掠過，快得讓人抓不住。

他沉默了片刻，就在蕭云卿以為他會拒絕或追問時，他卻點了點頭，干脆利落：

“好。既然姑娘執意要去，凌某便陪你走一趟。今夜便動身，如何？夜色方便行事。”

他的爽快，反而讓蕭云卿心頭一沉。他……似乎早有預料？

***

夜色沉沉，濃重地籠罩著落霞山南麓。

楓露溫泉別莊依山而建，亭臺樓閣掩映在茂密的楓林之中，燈火稀疏，顯得格外靜謐，也透著一種森嚴的疏離感。

高墻環繞，隱約可見巡邏護衛舉著火把的身影。

兩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貍貓，悄無聲息地潛行至別莊外圍一處相對偏僻的墻角下。

正是蕭云卿與凌風。

“守衛分三班，每班十人，暗哨在東南角假山后和西北角望樓。”凌風壓低聲音，語速極快，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仿佛對這里的布防了如指掌，“我去引開東南角那隊，制造混亂。你趁機翻過這道矮墻，里面是后花園，穿過月洞門，最里面那棟獨立的、掛著‘聽雨軒’牌匾的小樓，守衛最嚴，你要找的人很可能在那里。動作要快！半柱香后，無論成與不成，在此處匯合！”

蕭云卿心中驚疑更甚，他連別莊內具體的樓閣名稱和守衛分布都如此清楚？！

但現在不是追問的時候！她重重一點頭：“好！少俠小心！”

凌風不再多言，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消失在黑暗中。

下一刻，東南角方向驟然傳來幾聲短促的呼喝和兵器交擊聲！

緊接著，火光晃動，人影憧憧，整個別莊的寂靜被瞬間打破！

大批守衛被吸引，朝著騷亂的方向涌去！

機會！

蕭云卿深吸一口氣，忍著左臂傷口的隱隱作痛，抓住凌風制造的混亂間隙，如同輕盈的雨燕，借力在墻邊一株老樹的虬枝上一點，悄無聲息地翻過了那道并不算太高的院墻，落入后花園的陰影之中。

花園內果然守衛空虛。

她按照凌風的提示，穿過藤蔓纏繞的月洞門，避開零星巡過的護院，目標明確地朝著深處那棟燈火微明、獨立于其他建筑的小樓潛去——“聽雨軒”。

小樓周圍，果然還有兩名佩刀的死士如同門神般矗立。

蕭云卿屏住呼吸，借著花木山石的掩護，繞到小樓側后方。那里有一扇半開著的、用于通風的雕花木窗。

她如同沒有重量的影子，悄無聲息地翻窗而入。

室內陳設精致，卻透著一股被囚禁的壓抑。

燭火搖曳，映照出窗邊軟榻上一個蜷縮的、單薄的身影。

那身影穿著素凈的衣裙，長發散亂地披在肩上，背影瘦削得讓人心疼，肩膀微微聳動著，似乎在無聲地啜泣。

“云薇……”蕭云卿的心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窒息般的疼痛瞬間淹沒了她！她再也抑制不住，聲音顫抖地、極輕地喚了一聲。

軟榻上的身影猛地一僵！如同受驚的小鹿，霍然回頭！

那張曾經明媚如春花的臉龐，此刻蒼白憔悴，眼窩深陷，布滿了淚痕和未干的淚水。

當看清站在陰影里的蕭云卿時，云薇那雙失去神采的大眼睛瞬間睜到了極限！

里面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狂喜、以及滔天的委屈！

“姐……姐姐？！”一聲破碎的、帶著哭腔的嘶喊從她干裂的唇間迸出！

她猛地從軟榻上撲下來，赤著腳，踉踉蹌蹌地沖向蕭云卿，如同離巢的雛鳥終于找到了歸途！

“云薇！”蕭云卿張開雙臂，將撲入懷中的妹妹緊緊抱住！

那瘦弱的身軀在懷中劇烈地顫抖著，滾燙的淚水瞬間浸濕了她的肩頭。

心如刀絞！

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只剩下用力收緊的雙臂，仿佛要將妹妹揉進自己的骨血里，再也不要分離！

“姐姐……真的是你……我以為……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云薇死死抱著她，泣不成聲，語無倫次，“他們……他們把我關在這里……不讓我出去……每天都有人盯著……我好怕……”

“不怕了……不怕了……姐姐來了……姐姐帶你走……”蕭云卿強忍著奪眶而出的淚水，聲音哽咽卻異常堅定，手掌一遍遍撫摸著妹妹瘦骨嶙峋的脊背。

激動稍緩，蕭云卿立刻捧起云薇的臉，急切地上下查看：“他們有沒有對你怎樣？有沒有打你？有沒有……”

云薇抽噎著搖頭，眼中卻充滿了更深的恐懼，她緊緊抓住蕭云卿的手臂，指甲幾乎嵌進她的皮肉，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驚悸：

“沒有打我……但是……姐姐，我聽到……我偷聽到那些看守喝酒時說……說貴妃娘娘……從西域弄來了很可怕的東西……叫……叫‘活蠱’！就養在這別莊的地下！”

“活蠱？”蕭云卿心頭猛地一跳！

聯想到之前密室所見所聞，一股寒意瞬間爬上脊背。

“嗯！”云薇用力點頭，小臉上滿是驚懼，“他們說……那東西邪門得很！裝在琉璃罐子里，花花綠綠的蟲子，有的像蜘蛛，有的像蜈蚣……他們說……那東西能鉆進人的心窩里，把人的精氣神都吃掉！破人精元！貴妃娘娘把那東西當寶貝一樣供著！還說……還說……”她驚恐地看了一眼門口的方向，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還說這蠱蟲……跟皇帝陛下要煉的……什么‘不死藥’有關！是……是關鍵！”

不死藥！

蠱蟲！

皇帝太陽穴上那搏動的朱砂痣！

密室中那些被當成“藥鼎”慘死的宮女！

一切線索瞬間在蕭云卿腦中串聯成一條冰冷而清晰的鎖鏈！

陸明凰竟將如此邪惡之物引入宮中，獻與皇帝，助其修煉那逆天邪術！

這不僅是謀害云薇的毒計，更是禍亂天下的根源！

“地下密室在哪？”蕭云卿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刀，聲音壓得極低，“云薇，你知道嗎？或者……你聽他們提過入口嗎？”

云薇努力回憶著，小臉因恐懼和用力而皺成一團：“我……我好像聽他們說過……有一次送飯的……說地窖里新送來的酒壇子……要輕拿輕放，別驚動了下面‘睡覺的祖宗’……還有……還有一次，有個看守抱怨溫泉池子底下滲水，要找人修……另一個喝醉的罵他……說不想活了，敢動……動‘那個口子’……”

酒窖？

溫泉池底？

蕭云卿眼中精光一閃！

線索有了！

時間緊迫！

她迅速安撫好云薇，讓她在屋內藏好，自己則如同獵豹般再次潛入夜色，與在外接應、剛剛擺脫追兵的凌風匯合。

“如何？找到了嗎？”凌風氣息微喘，眼神卻依舊銳利。

“找到了！但我需要再探一個地方！”蕭云卿語速飛快，“地下密室！入口可能在酒窖或溫泉池底！事關重大，必須拿到里面的東西！”

凌風眼中閃過一絲了然，沒有絲毫猶豫：“好！走！”

兩人避開重新恢復巡邏的守衛，如同兩道輕煙，潛向后院的酒窖和溫泉區域。

酒窖守衛森嚴，門口就有兩名死士。

而溫泉區域相對安靜，巨大的漢白玉溫泉池在月光下氤氳著熱氣，池邊假山林立。

“酒窖目標太大，溫泉池底更可疑！”凌風迅速判斷，指向溫泉池，“我引開池邊守衛，你下水探查！小心！”

話音未落，他身形已動，故意弄出一聲響動，引著池邊兩名守衛追向假山方向。

蕭云卿毫不猶豫，深吸一口氣，如同游魚般悄無聲息地滑入溫熱的池水中！

池水清澈，月光透過水面，形成晃動的光斑。她強忍著左臂傷口遇水的刺痛，潛入池底，雙手在光滑的池壁和池底仔細摸索。

果然！

在池底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她摸到了一塊明顯與周圍不同的、邊緣光滑的圓形石板！

用力一推，石板紋絲不動。她仔細觀察，發現石板中央有一個極其隱蔽的、需要特定角度按壓的凸起！

用力按下！

“咔噠”一聲輕響！

石板無聲地向側面滑開，露出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向下延伸的黝黑洞口！

一股陰冷潮濕、混合著泥土和……某種難以形容的、帶著甜膩腥氣的詭異氣息，瞬間涌出！

找到了！

蕭云卿鉆入洞口，里面是一條向下的、僅容一人彎腰通行的狹窄石階。

空氣冰冷潮濕，帶著濃重的土腥味和……越來越清晰的、令人頭皮發麻的細微“沙沙”聲和“嘶嘶”聲！

石階盡頭，是一扇虛掩著的厚重木門。她小心翼翼地推開——

眼前的景象，讓她瞬間倒吸一口冷氣，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密室不大，卻如同人間煉獄的微縮版！

墻壁上掛著數張繪制在泛黃人皮（或特制羊皮）上的詭異圖譜！

上面用朱砂和不知名的暗紅顏料，畫滿了扭曲盤繞、形態猙獰的蠱蟲解剖圖、培育步驟和操控秘法！圖譜上的文字扭曲怪異，如同鬼畫符！

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密室中央石臺上擺放的數十個透明水晶器皿！

每一個器皿里，都蠕動著令人作嘔的活物！

有通體血紅、頭部如同針尖、不斷撞擊著水晶壁的細長蠱蟲（噬心蠱）！

有渾身長滿鋼針般黑毛、八爪猙獰、口器不斷開合的漆黑蜘蛛（蝕骨蛛）！

有色彩斑斕、如同寶石般美麗、卻在器皿底部緩緩蠕動、分泌著粘稠液體的巨大蝶蛹（迷魂蝶卵）！

還有更多形態怪異、從未見過的、散發著甜膩腥氣的恐怖活物！

它們在各自的水晶牢籠中蠕動、嘶鳴、互相吞噬！發出令人牙酸的“沙沙”聲和“嘶嘶”聲！

整個密室充滿了生命最扭曲、最邪惡的氣息！如同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

蕭云卿強忍著巨大的惡心和恐懼，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視著這個蠱蟲地獄。

她的目光最終定格在石臺后方墻壁上，一個懸掛著邪僧摩羅上師猙獰畫像的神龕下方。

那神龕的底座……似乎過于厚重了？

邊緣的雕花也顯得有些刻意？

她走上前，強忍著對那畫像的厭惡，手指在神龕底座邊緣仔細摸索。

果然！

在底座下方一個極其隱蔽的、形如蓮花花蕊的凹槽里，她摸到了一個微小的、可以按動的機括！

用力一按！

“咔噠！”

神龕底座側面，一塊木板悄然彈開，露出一個極其狹小的暗格！

暗格里，靜靜地躺著一個用黑色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扁平物體！

蕭云卿的心跳瞬間加速！她迅速取出包裹，打開油布——

里面是兩樣東西！

一疊厚厚的、寫滿蠅頭小字的信箋！

還有一張折疊起來的、繪制在某種暗黃色皮紙上的詭異符咒！

她借著密室角落一盞長明油燈微弱的光芒，迅速掃過信箋的內容——正是陸明凰親筆寫給西域邪僧摩羅上師的密信！

“……上師所賜‘噬靈蠱’已安置于別莊秘室，以處子精血滋養，兇性日熾……然此蠱性烈難馴，反噬之力極強，恐非尋常藥鼎可承受……若依上師秘法，將此蠱煉入丹鼎，取其‘破元噬靈’之性，或可助陛下沖破‘藥人之限’，引動母蠱本源，鑄就‘不滅神軀’……此乃千秋之功，亦為明凰固寵之基！萬望上師不吝賜教后續操控之法……所需童女精血及‘藥引’，明凰已密令備妥，不日即可奉上……”

信箋下方，還有幾頁詳盡的、關于如何操控噬靈蠱、如何將其融入煉丹的邪惡步驟！

而那符咒展開——上面用濃稠如血的朱砂，繪制著扭曲怪異的符文，中央清晰地寫著一個生辰八字！

蕭云卿一眼認出，那正是皇帝周玄瑛的生辰！

更讓她頭皮發麻的是，符咒上還極其精準地標注了一個位置——右邊太陽穴！

旁邊用細小的朱砂筆寫著：“神闕穴竅，母蠱棲身之處”！

鐵證如山！

陸明凰不僅豢養邪蠱，更將其作為“鑰匙”，獻與皇帝，妄圖助其完成那逆天改命的“不死神軀”！

甚至不惜犧牲無數童女和“藥引”的性命！

她的野心，昭然若揭！

這密信和符咒，足以成為將她打入萬劫不復深淵的致命利刃！

蕭云卿迅速將信箋和符咒貼身藏好，如同藏起了足以焚燒整個王朝的烈焰！

她最后看了一眼這充斥著邪惡生命的蠱蟲地獄，眼中再無恐懼，只剩下冰冷的殺意。

陸明凰……還有那端坐九重的帝王……

你們的末日，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