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鋪夾層里的空氣污濁如凝固的油脂,劣質桐油和朽木的氣息混合著云薇滾燙的呼吸,每一次吸入都帶著窒息般的沉重。黑暗中,蕭云卿緊緊抱著懷中火炭般的小人兒,聽著外面街巷里越來越密集的兵甲碰撞聲和粗暴的砸門吆喝,掌心那枚羊脂白玉藥瓶冰涼的溫度,是絕望深淵里唯一的錨點。
“不能再等了!”凌風的聲音壓得極低,在死寂的夾層里卻如驚雷,“云薇姑娘撐不住,搜查遲早會到這里!”
老周布滿老繭的手指在粗糙的木板上焦躁地劃動:“出城的法子……只有一條!賭一把!”
計劃在壓抑的黑暗中迅速成形,每一個字都帶著孤注一擲的血腥味。
***
幾日后,京西亂葬崗。
寒風卷著紙錢灰燼和腐土的氣息,嗚咽著掠過低矮的墳塋和歪斜的枯樹。鉛灰色的天幕低垂,壓得人喘不過氣。一支簡陋得近乎寒酸的送葬隊伍,沉默地行走在荒涼的小道上。兩口薄皮白木棺材,由幾個神情麻木、穿著破爛號衣的“杠夫”抬著。一個頭發花白、腰背佝僂的老仵作(老周所扮)走在最前,不住地用破袖子抹著“眼淚”,喉嚨里發出含混的嗚咽。凌風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孝服,低垂著頭,步履踉蹌,如同被巨大悲痛擊垮的孝子賢孫。老吳和其他兩個僅存的崔家老兵,則混在稀稀拉拉的“親友”隊伍里,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四周。
氣氛壓抑得如同繃緊的弓弦。棺材里,蕭云卿和云薇口含“龜息散”蠟丸,心跳呼吸幾近于無,如同兩具真正的尸體。蕭云卿緊握著妹妹冰冷的手,意識在假死的虛無與巨大的恐懼間沉浮。她能聽到外面呼嘯的寒風,聽到老周那刻意夸張的哀哭,更聽到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盡管在藥物作用下微弱到了極致。
亂葬崗邊緣,一座臨時搭建的簡陋草棚前,一隊盔甲鮮明的城門守軍攔住了去路。為首的隊正面色冷硬,手按刀柄,目光如同刮骨鋼刀,掃視著這支透著詭異的送葬隊伍。
“站住!奉旨嚴查!開棺!”
老周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涕淚橫流,抱著隊正的腿哭嚎:“軍爺!軍爺開恩啊!小老兒的侄女和外甥女……命苦啊!染了時疫……走得急……不能再驚擾了亡靈啊!求軍爺給條活路,讓她們入土為安吧!”他抖抖索索地從懷里摸出幾塊散碎銀子和一紙蓋著模糊官印的、證明死于時疫的“路引”,塞了過去。
隊正掂了掂銀子,又嫌惡地瞥了一眼那薄皮棺材和“路引”,眉頭緊鎖。時疫……晦氣!他揮手示意手下:“動作快點!查!別沾上晦氣!”
兩名士兵捂著口鼻,罵罵咧咧地上前,用刀鞘粗暴地撬開了棺蓋。
一股濃烈的、混合著劣質藥材和某種刻意制造的、令人作嘔的“尸臭”瞬間彌漫開來!棺材內,蕭云卿和云薇面色灰敗如金紙(易容效果),口鼻處涂抹著暗褐色的藥汁,如同干涸的血污,身上蓋著發黃的草席,儼然是兩具死于惡疾的尸骸。
士兵只看了一眼,便被那“尸臭”和慘狀熏得連連后退,捂著嘴干嘔:“晦氣!真他娘的晦氣!快蓋上!抬走抬走!”
隊正也厭惡地揮揮手,仿佛驅趕蒼蠅:“滾!快滾!別污了爺的眼!”
棺蓋重新合攏。送葬隊伍在守軍嫌惡的目光中,如同逃離般,匆匆抬著棺材,沒入了亂葬崗深處彌漫的灰霧和飛揚的紙灰之中。
直到徹底遠離城門守軍的視線,在一處荒僻無人的野墳坳里,老周才猛地停下。他臉上的悲苦瞬間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凝重。
“快!”他低喝一聲。
凌風和老吳等人迅速撬開棺蓋。凌風飛快地將兩顆散發著薄荷清香的解藥塞入蕭云卿和云薇口中,同時用金針刺穴的手法刺激她們幾處大穴。
“呃……”蕭云卿的意識如同從深海中掙扎浮出,猛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夾雜著濃重的土腥味灌入肺腑,嗆得她劇烈咳嗽起來。她第一時間摸向身邊的云薇——妹妹依舊昏迷,但口鼻處被擦拭干凈,呼吸雖然微弱,卻已恢復了一絲溫熱!
“追兵很快會反應過來!”凌風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急迫,他將云薇小心地抱起,塞到蕭云卿懷里,目光掃過老周和老吳,“按計劃,分開走!我們引開鷹犬!”
“凌少俠!姑娘!保重!”老周和老吳重重抱拳,渾濁的眼中是赴死的決絕和托付的沉重。他們沒有絲毫猶豫,帶著另外兩名老兵,抬起那兩口空棺,故意弄出聲響,朝著與預定逃亡路線截然相反的方向,疾奔而去!很快,他們的身影和刻意制造的動靜,就引來了遠處響起的呼喝和急促的馬蹄聲!
蕭云卿的淚水瞬間涌出!她知道,這是訣別!這些崔家的忠魂,在用最后的生命為她們爭取時間!
“走!”凌風低吼,一把拉起抱著云薇的蕭云卿,朝著南方莽莽的群山,頭也不回地扎進了茂密的、如同綠色屏障般的原始山林!
身后,京城的方向,殺聲震天,火光似乎要將整個天空點燃。而前方,是未知的、布滿荊棘的逃亡之路。
***
光陰荏苒,如同山澗溪流,沖刷著血與火的記憶。
南方,遠離京畿數千里之遙。莽莽群山深處,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如同碧海,隨風搖曳,發出沙沙的低語,仿佛天然的屏障,隔絕了塵世的喧囂。竹林深處,一泓清泉潺潺流淌,匯成小小的水潭。潭邊,幾間簡陋卻異常干凈的茅草屋依山而建,屋頂覆蓋著厚厚的、散發著清香的茅草,墻壁用黃泥混著竹篾夯筑而成。
竹籬圍起的小院里,曬著各色草藥,散發出混合著泥土和草木清香的寧靜氣息。一只小小的藥爐架在石灶上,爐火舔舐著黝黑的陶罐,罐內翻滾著深褐色的藥汁,散發出安神定魄的溫和藥香。
蕭云卿——如今喚作“林安”,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裙,正坐在屋前光滑的青石上。午后的陽光透過竹葉的縫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手持一柄光滑的木杵,在石臼中不疾不徐地搗著曬干的合歡花和柏子仁。木杵撞擊石臼,發出篤、篤、篤的輕響,沉穩而富有韻律,如同山野的心跳。
她的面容清瘦了些許,褪去了深宮中的驚惶與尖銳,多了幾分山泉般的沉靜。只是那雙低垂的眼眸深處,偶爾掠過的一絲疲憊與滄桑,無聲地訴說著過往的驚心動魄。唯有在目光投向屋內時,那沉靜中才會漾開一片暖融融的溫柔。
屋內簡陋的竹榻上,云薇——如今叫“林寧”,裹著干凈的薄被,正沉沉睡著。她的臉色依舊帶著久病初愈的蒼白,但呼吸均勻悠長,緊蹙的眉頭早已舒展開,唇邊甚至帶著一絲恬淡的笑意。左側太陽穴上,那點曾經如同惡魔烙印的朱砂印記,顏色已經變得極淡極淡,只剩下一個幾乎看不見的淺粉色小點,如同被時光和姐姐的精心調養悄然撫平的傷痕。
幾年山野的靜養,云薇的身體如同龜裂的大地逢遇甘霖,在姐姐日復一日的湯藥、針灸和溫和香方的滋養下,緩慢而頑強地恢復著生氣。雖然底子依舊虛弱,畏寒懼風,不能勞累,但那雙曾經盛滿驚恐的大眼睛里,終于重新有了屬于少女的、安寧而懵懂的光彩。她不再夜夜驚悸,不再被蠱蟲的幻痛折磨,只是偶爾在雷雨夜,會無意識地蜷縮進姐姐懷里,尋求那熟悉的安全感。
蕭云卿搗完藥,將散發著寧神香氣的粉末仔細收進一個小陶罐。她站起身,走到竹榻邊,輕輕為妹妹掖好被角,指尖拂過云薇溫熱的臉頰,眼中是磐石般的堅定。復仇的烈焰已在顛沛流離和守護的寧靜中漸漸冷卻、熄滅。余生,護住妹妹這劫后余生的安寧,便是她唯一的心愿。
她走到門邊,望向竹林外那條蜿蜒伸向云霧深處、罕有人至的山道。山風拂過,竹海起伏,發出連綿的濤聲。然而,就在那云霧繚繞的山道盡頭,一片竹林的陰影里,似乎……有一個極其模糊、如同錯覺般的黑色人影,靜靜地佇立了片刻,隨即又如同融入山嵐般消失不見。
蕭云卿的心,幾不可察地微微一沉。安全……真的只是暫時的嗎?她下意識地撫向懷中——那里,貼身藏著的羊脂白玉藥瓶,以及瓶內那張用血寫就的絲絹,依舊帶著崔雪瀲最后的囑托與溫度。
***
千里之外,京城。
曾經金碧輝煌的宮闕,如今是滿目瘡痍的焦土。象征皇權的中心區域,巨大的梁柱化為漆黑的殘骸,猙獰地指向鉛灰色的天空。斷壁殘垣間,工匠們如同螻蟻般在廢墟上忙碌,叮當作響,試圖重建那坍塌的九重鳳闕。空氣里彌漫著濃烈的焦糊味、石灰粉塵和一種揮之不去的、如同死亡般的陰冷氣息。
周玄瑛獨自一人,站在一片尚未清理干凈的焦黑廢墟之上。玄色龍袍包裹著他愈發枯槁清瘦的身軀,寬大的袍袖在寒風中獵獵作響。他臉上籠罩著一層病態的、揮之不去的青灰陰郁,深陷的眼窩如同兩口枯井,里面翻涌著偏執的狂躁與毀滅的欲望。最觸目驚心的是他左側太陽穴——那枚曾經深黑的“朱砂痣”,如今已變得如同墨玉般漆黑幽邃,并且明顯凸起,像一只沉睡的毒蟲牢牢吸附在顱骨上。無數暗紅色的、如同蛛網般虬結的血絲,以那凸起的黑痣為中心,猙獰地爬滿了小半張臉,蔓延至脖頸,沒入龍袍的領口之下,仿佛皮下有無數細小的毒蟲在蠕動。母蠱的反噬和那夜可能的傷勢,如同跗骨之蛆,日夜侵蝕著他,將他的人形都扭曲得如同從地獄爬出的惡鬼。
影衛統領影七,如同最忠誠的影子,單膝跪在他身后幾步遠的焦土上,玄鐵面具上沾滿了灰塵。他的聲音透過面具傳出,帶著金屬般的冰冷質感:
“陛下,追查數月。蹤跡于南境十萬大山邊緣……徹底消失。如同泥牛入海……尚未發現。”
死寂。
只有寒風刮過廢墟的嗚咽聲。
周玄瑛沉默著。枯瘦的手指神經質地摩挲著拇指上那枚玄鐵扳指,發出細微而刺耳的刮擦聲。許久,他那如同砂紙摩擦般沙啞、扭曲的聲音才緩緩響起,每一個字都帶著淬毒的寒意和刻骨的怨毒:
“找。”
“給朕繼續找!”
“活要見人……”他頓了頓,深陷的眼窩里爆發出駭人的厲芒,“死……也要把她們的骨頭給朕挖出來!驗明正身!”
他猛地轉過身,玄色袍袖帶起一片焦黑的塵土。那雙爬滿血絲、如同惡鬼般的眼睛,死死盯住廢墟旁那片正在拔地而起、初具雛形的嶄新宮殿。那目光,怨毒得如同淬了劇毒的冰錐:
“還有,傳朕旨意!”
他枯槁的手指指向那片工地,聲音因極致的瘋狂而微微顫抖:
“丹爐重開!藥引……再尋!天下之大,朕就不信……找不到完美的‘容器’!找不到能助朕突破‘神軀’極限的……完美藥引!”
說完,他不再看影七,也不再理會那片象征著重建希望的宮殿。他邁著一種近乎蹣跚、卻又帶著毀滅氣息的步伐,徑直走向廢墟深處一個不起眼的、被重兵把守的幽暗入口——那是通往未被大火徹底焚毀的、深埋地底的煉丹密室的通道。夕陽將他扭曲拉長的影子投在焦黑的殘骸上,如同一條擇人而噬的、永不滿足的毒龍,執著地爬向那散發著硫磺與血腥的深淵。
九重鳳闕的陰影,并未因一場大火而消散。它如同最頑固的詛咒,依舊沉沉地籠罩在這片土地之上,伺機而動。
***
又幾年,江南。
梅雨時節,纏綿的細雨如同扯不斷的銀絲,將水鄉小鎮籠罩在一片朦朧的煙青色里。濕漉漉的青石板路反射著天光,蜿蜒穿過白墻黛瓦的枕水人家。烏篷船在狹窄的河道里悄然滑過,船櫓攪碎一河倒影。
小鎮深處,一座臨水而建、帶著小小天井的宅院,門楣上掛著一塊不起眼的木匾,上書兩個清雅的小字:“林廬”。
清晨,細雨初歇。院中那株老梅樹下,青煙裊裊。一只造型古樸的黃銅香爐置于石案上,爐中正燃著一種氣味清幽寧和、帶著淡淡蓮蕊清香的藥香。香氣與濕潤的空氣交融,彌漫在小院內外,令人心神不由自主地沉靜下來。
一位身著素雅青衫、氣質沉靜溫婉的女子坐在石案旁。她面容清麗,眉眼間沉淀著歲月賦予的從容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正是化名“林安”的蕭云卿。她手持一柄光滑如玉的白瓷藥杵,在石臼中不疾不徐地研磨著幾味曬干的草藥。篤、篤、篤……藥杵撞擊臼底的輕響,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韻律。
在她身側,一個穿著淺碧色衣裙、身形略顯單薄的少女,正安靜地分揀著竹匾中的草藥。少女眉眼溫順,動作細致,正是化名“寧兒”的蕭云薇。她的臉色依舊帶著幾分病弱的蒼白,但眼神清澈安寧,如同被精心呵護的溫潤玉石。偶爾抬頭看向姐姐時,唇邊會綻開一抹恬淡的、全然依賴的微笑。太陽穴上,那點淺粉色的印記早已淡得幾乎看不見,如同一個遙遠的、被陽光曬褪色的夢魘。
“林先生妙手仁心,我家婆母用了您開的安神香,這幾日總算能睡個囫圇覺了!”一個提著竹籃的婦人站在院門口,感激地行禮。
“是啊是啊,我那小孫子夜啼的毛病,也是林先生幾貼香散治好的!”旁邊一位老者附和道。
坊間關于“林先生”和“寧兒”的來歷,有著諸多捕風捉影的猜測。有說她們是遭了難的官家小姐,有說是避世的高人弟子。偶爾,茶肆酒坊里,也會飄來幾句壓低聲音的閑談,夾雜著“前朝”、“擅香的太醫之女”、“深宮大火”、“消失的姐妹”等零星字眼。
每當這時,正在搗藥的“林先生”手中動作會微微一頓,隨即又恢復如常。她抬起頭,對著門口道謝的婦人老者,只是淡然一笑,那笑容溫和卻帶著一種無形的距離,如同靜水深流,將所有的窺探與流言輕輕蕩開。
“分內之事。”她的聲音清越平和,目光卻已重新落回石臼中那散發著草木清香的藥粉上。
藥杵重新落下,篤、篤、篤……
香爐中,青煙裊裊,執著地盤旋上升,融入江南氤氳的水汽與天光之中。那香氣,仿佛已焚盡了過往所有的血雨腥風、驚濤駭浪,只余下救贖的芬芳與一片懸壺濟世的寧靜。
然而,無人看見,在她素雅青衫的衣襟深處,貼身藏著的,是那枚溫潤依舊的羊脂白玉藥瓶。瓶內,除了余下的易容奇藥,那張染血的絲絹,如同一個沉默的句點,又像一枚深埋的火種。
焚香問心,青煙繞指。
余燼深處,是新生,還是另一場風暴的引信?
未來如同江南的煙雨,朦朧而不可測。唯有那搗藥的篤篤聲,和這滿院的寧靜藥香,在訴說著此刻的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