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房內(nèi),硫磺與血腥的濁氣如同跗骨之蛆,日夜侵蝕著蕭云卿的肺腑。指尖翻動著那本人皮鞣制的邪僧筆記,觸感冰涼滑膩,帶著一種褻瀆生命的邪異。泛黃的紙頁上,用暗褐色血漬描繪的母蠱圖譜扭曲如活物,旁邊蠅頭小楷記載著“蠱主”汲取“藥鼎”精氣的邪法,字字句句都像是淬毒的針,扎在她緊繃的神經(jīng)上。殺死母蠱……這念頭如同黑暗中唯一閃爍的磷火,微弱卻灼燙,支撐著她在這煉獄里茍延殘喘。
石門開啟的沉重摩擦聲打破了壓抑的死寂。不是送飯的時辰。蕭云卿警惕地抬頭,只見影七如同玄鐵鑄就的雕像般立在門口,面具后的目光冰冷無波。
“陛下口諭,”影七的聲音平板得沒有一絲起伏,如同宣讀判決,“‘蕭太醫(yī)’有喜。靜怡軒賜安胎藥材若干,著太醫(yī)院妥善照料。”
“有喜”二字,如同兩道驚雷,狠狠劈在蕭云卿的天靈蓋上!她手中的古籍“啪嗒”一聲掉落在冰冷的地面,濺起細微的塵埃。
崔雪瀲?!
假孕?!
巨大的驚駭瞬間攫住了她!她猛地站起身,眼前陣陣發(fā)黑,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晃,死死扶住冰冷的石桌才勉強站穩(wěn)。皇帝!他瘋了嗎?!他讓崔雪瀲頂著“蕭云卿”的身份假孕?!這是嫌靶子不夠大?還是嫌崔雪瀲死得不夠快?!這哪里是恩典,分明是懸在頭頂、淬了劇毒的鍘刀!一旦暴露,萬劫不復(fù)!連帶著她和云薇,都會被這滔天謊言碾得粉身碎骨!
“臣……謝陛下隆恩。”蕭云卿的牙齒深深嵌入下唇,鐵銹般的血腥味在口中彌漫,才勉強擠出這干澀嘶啞、帶著無盡屈辱和恐懼的回應(yīng)。
影七漠然轉(zhuǎn)身,石門再次沉重合攏,隔絕了外界,也隔絕了蕭云卿最后一絲僥幸。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她頹然滑坐在地,背靠著冰冷的石壁,指甲深深摳進堅硬的石縫,指節(jié)泛白。薇兒在隔壁壓抑的啜泣聲,此刻聽來更像是為她們?nèi)饲庙懙膯淑姟?/p>
***
靜怡軒。
殿門緊閉,沉水香裊裊升騰,卻壓不住空氣里彌漫的、另一種更隱晦的氣息——劣質(zhì)脂粉混合著某種特制藥草的微苦。崔雪瀲(頂著蕭云卿的容貌)坐在妝臺前,銅鏡映出一張蒼白卻強作平靜的臉。鏡中人的腹部,已被她利用層層疊疊的棉布、特制的軟墊以及巧妙的剪裁,隆起了一個足以亂真的、圓潤的弧度。假孕肚緊縛在身上,沉甸甸的,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時刻提醒著她這彌天大謊的重量。
她拿起一支蘸了姜汁的細筆,極其小心地在自己蒼白的手腕內(nèi)側(cè)描畫。片刻后,幾道極其逼真的、如同妊娠初期常見的青紫色細小血管便浮現(xiàn)出來。接著,她拿起一小盒特制的藥膏,用指尖蘸取少許,極其克制地涂抹在鼻翼兩側(cè)和耳后——這是能引發(fā)輕微眩暈和惡心感的藥物,代價是長此以往會損傷嗅覺。
妝畢。鏡中人眉宇間染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疲憊和仿佛被巨大驚喜沖擊后的茫然,配合著那隆起的腹部和腕間的“妊娠紋”,一個初懷龍裔、既喜且憂的宮妃形象躍然而出。
崔雪瀲緩緩起身,寬大的宮裝裙擺垂落,遮掩了所有不自然的細節(jié)。她對著鏡子,嘗試著走了幾步,一手下意識地、帶著保護姿態(tài)輕輕覆上那虛假的隆起。姿態(tài)、動作,每一個細節(jié)都經(jīng)過無數(shù)次演練,完美無缺。只有那雙深藏在濃密眼睫下的眸子,冰冷死寂,沒有一絲屬于“蕭云卿”的溫潤,只有屬于崔雪瀲的、被逼到絕境的孤狼般的狠戾和麻木。
“娘娘,”門外傳來宮女小心翼翼的通報,“賢妃娘娘、淑妃娘娘、德妃娘娘……還有幾位婕妤、美人前來道賀。”
風暴,開始了。
崔雪瀲深吸一口氣,那混合著姜汁和藥膏的氣味直沖鼻腔,引發(fā)一陣真實的、難以抑制的惡心感。她強壓下喉嚨翻涌的不適,臉上瞬間切換成帶著幾分受寵若驚、幾分虛弱惶恐的“蕭云卿”式表情,聲音也調(diào)整得溫婉而略帶沙啞:
“快……快請進來。”
殿門開啟,珠環(huán)翠繞,香風撲面。為首的賢妃一身湖藍色宮裝,端莊嫻雅,笑容溫婉,眼底卻淬著冰。“恭喜蕭妹妹了!天大的福氣呀!”她親熱地上前,欲執(zhí)崔雪瀲的手。
就在指尖即將觸碰的剎那!賢妃腳下不知怎地一個趔趄,身體猛地向前一傾,帶著護甲的指尖“不經(jīng)意”地、極其用力地劃過崔雪瀲覆在小腹上的手背!
嘶——!
尖銳的刺痛傳來!崔雪瀲的手背瞬間被劃開一道細長的血痕!她猛地抽回手,身體因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和腹部的束縛本能地向后一縮,臉上血色盡褪,露出恰到好處的驚痛和恐懼!
“哎呀!妹妹恕罪!本宮一時歡喜得昏了頭,腳下不穩(wěn)!”賢妃驚呼,臉上滿是“懊惱”和“關(guān)切”,眼神卻銳利如刀,緊緊盯著崔雪瀲瞬間蒼白的臉和她護著小腹的手,仿佛要穿透那層層偽裝,看清里面的真相。“妹妹可要緊?快傳太醫(yī)瞧瞧!這龍?zhí)タ扇f萬不能有閃失!”
“無……無妨……”崔雪瀲強忍著劇痛和翻騰的惡心,聲音帶著真實的顫抖,迅速將受傷的手背縮回袖中,另一只手更加用力地護住那虛假的隆起,身體微微蜷縮,做出十足的保護姿態(tài)。“謝賢妃姐姐關(guān)心……只是……只是受了些驚嚇……”她垂下眼瞼,掩飾住眼底翻涌的殺意。
這只是開始。
接下來的日子,靜怡軒成了風暴中心,也成了步步殺機的修羅場。
“安胎藥”里被悄無聲息地摻入了活血化瘀的紅花粉末,幸而被崔雪瀲敏銳的嗅覺和提前準備的銀簪試出。
御花園“偶遇”時,不知從哪里竄出的貍貓直撲她“腹部”,若非她反應(yīng)迅捷側(cè)身避開,后果不堪設(shè)想。
更有一方繡著百子千孫圖的錦帕“賀禮”,暗藏的繡花針上淬著令人皮膚潰爛的劇毒!
每一次“意外”,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稍有差池,便是萬劫不復(fù)。崔雪瀲如同繃緊到極致的弓弦,在無數(shù)雙或嫉妒、或探究、或惡毒的眼睛注視下,艱難地扮演著一個被“驚喜”和“憂懼”籠罩的孕婦。她需要時刻注意步履的沉重感,模仿孕婦特有的慵懶姿態(tài),應(yīng)對突如其來的惡心眩暈,更要小心翼翼保護那個隨時可能被撞破、被識穿的假孕肚。
而皇帝周玄瑛的“任務(wù)”,如同跗骨之蛆,緊隨而至。
“吏部侍郎陳光,近來奏疏中屢有微詞,言及朕求仙問道勞民傷財。”冰冷的旨意通過影七毫無波瀾的聲音傳達,“朕,很不喜。讓他,安靜些。”
崔雪瀲坐在昏暗的燈下,看著影七留下的、關(guān)于陳光侍郎的資料——一個寒門出身、性情耿直、曾在陸明凰當權(quán)時也敢直言進諫的官員。她沉默著,指尖冰冷。許久,她鋪開宣紙,模仿著蕭云卿清麗工整的筆跡,開始謄寫一份“無意間”得來的“密信”——信中是陳侍郎與其門生私下議論皇帝煉丹、言辭大逆不道的“證據(jù)”,筆跡模仿得惟妙惟肖。最后,她取出一方陳光夫人常用的熏香帕子,這是她利用“孕中無聊,喜愛調(diào)香”的借口,從陳夫人處“討來”的樣本。將帕子一角小心地塞進信封,作為最致命的“信物”。
當這封“密信”被“忠心耿耿”的宮女“意外發(fā)現(xiàn)”并呈送御前時,陳光侍郎鋃鐺入獄,家眷沒入官奴。崔雪瀲坐在靜怡軒里,聽著外面隱約傳來的哭喊和兵甲碰撞聲,胃里翻江倒海。她沖到角落的銅盆前,劇烈地干嘔起來,仿佛要將那顆被黑暗侵蝕、正在滑向深淵的靈魂也一并嘔出。
***
丹房內(nèi),蕭云卿將一顆用蠟丸封好的、裹著寥寥數(shù)語警告的碎石,艱難地塞進御花園那棵老海棠的樹根縫隙。她的心如同在滾油里煎熬。崔雪瀲的“孕事”是懸頂之劍,每一次后宮風波傳來,都讓她心驚肉跳。她必須警告她!這戲,演不下去了!
幾日后,一顆帶著不同紋路的冰涼石子被送回。
蕭云卿顫抖著捏碎蠟丸,里面只有一張小小的、被揉皺的素箋。上面用炭筆潦草地、仿佛用盡全身力氣寫著一行字,字跡邊緣甚至洇著一點暗紅的、如同干涸血跡的痕跡:
“身不由己,護好云薇。”
六個字。沒有稱呼,沒有落款。卻像六把燒紅的匕首,狠狠捅進蕭云卿的心窩!每一個字都浸透了崔雪瀲的絕望、無力、以及那孤注一擲的決絕!她在用這六個字,斬斷蕭云卿無用的擔憂,將最后一點微末的希望,寄托在云薇身上!也像是在交代……遺言。
蕭云卿死死攥著那張染著暗紅字跡的素箋,滾燙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砸落在冰冷的金磚地上。她背靠著冰冷的石壁,緩緩滑坐在地,將臉深深埋進膝蓋。隔壁,云薇壓抑的、帶著痛苦的咳嗽聲斷斷續(xù)續(xù)傳來,如同最殘酷的伴奏。
假鳳虛凰的戲碼,在深宮的血雨腥風中搖搖欲墜。
崔雪瀲還能撐多久?
下一個被推入深淵的,又會是誰?
而她自己,又該如何在這絕望的棋局中,護住妹妹那微弱的生命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