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的幼年就終止在母親把我扔在父親家的那一天。在母親決然離去的背影里，我用滿臉的眼淚開啟了我的童年歲月。

即使到今天，我也還不能清晰的知道人生的年齡段落該怎樣劃分，也許劃分本身并沒有實際的意義。我之所以把這一天作為我生命記憶的一個節點，更多的是，在這一天，我感覺自己突然被開啟。而所有的開啟都那么深痛的留在記憶中。

記得那一天，那個炎夏的普通的日子，我在母親身后走了好久好遠。也許我和所有的幼年孩子一樣，心中有同樣一首歌，世上只有媽媽好。我知道我一直沒有唱過，假如那一天，母親在一個街角有一次轉身，假如在這次轉身里，母親用她的雙臂給我一個有力的抱。假如那一天，母親停下她的腳步，給我幾句有歉疚的安慰和有溫度的囑咐。假如那一天，母親留給我一句，真的，哪怕就一句，一句能讓我對未來日子有所等待和盼望的話，哪怕只是一句模糊的，你想媽媽的話可以偶爾來看看，或者是另一個模糊，媽媽會想你的。我想我都有理由把那首歌唱出來。

但是母親沒有。直到我真的累了，直到我恐慌了，擔心我會走失在街頭，直到母親踏上一輛半舊的公交巴士，直到我徹底絕望痛哭。

那一刻，我才真真切切感覺到一種被拋棄的哀傷，雖然我還無法組織語言和思想來歸納和沉淀這股童年起點上的憂傷。和這憂傷一起產生的是一種與我實際年齡不符的內心倔強。

我清晰的記得那輛遠去的半舊公交大巴斑駁的黃白相間的漆色，也清晰記得我緊緊依靠的那棵街邊的樹，故鄉那個城街道兩旁最普通常見的國槐樹。在那一天是我的陪伴更是我的庇護。

更記得那個彎下身來給我頭頂輕輕一拍的老爺爺。他那一頭銀發是我記憶深處的風景，他那布滿皺紋臉孔上的慈祥是我成長歲月里一種深長的追憶和盼望。尤其是他那口濃重的武漢音，直到我長大成人后變成不能遺忘的親切。當然這些都是我今天的感嘆，在那一天，我所能做的其實只有一件事，就是把這個老人當成了這個世上第一個毫無溝通障礙的傾訴對象，我已無法記清我那個時刻究竟說了些什么，但大意不外乎幼年的委屈和怨恨，而發泄怨恨的點一定落在母親身上。雖然那時候我能知道的詞語不多，關于父母狠毒和拋棄的界定也不會很清晰和貼切。但老爺爺的一句話卻讓我終身難忘，他淘出紙巾為我擦干滿臉傷心的淚水，一字一字跟我說，小妹子，媽媽也許有媽媽的難，你還不懂。媽媽可能有錯，但你不準恨媽媽。我記得那時候我對老爺爺的話十分抵觸的。我想這種情緒一定表現在我的臉蛋上。也許正是因為這種表露，讓善良慈祥的老爺爺堅持要把我送到家門口才肯離開。

回到家后，我立即被繼母叫到跟前，劈頭蓋臉一陣質問，你跟你媽走了這么久，是不是你舍不得她？你媽跟你說什么了，是不是說我們的壞話，叫你怎么防著我們？你是怎么騙這個白頭發老頭的，都把人騙到家里來了。你以為他是誰，他能管你吃還是管你穿？我的頭都被問的不知說些什么。好在從繼母門前經過的奶奶看見了我滿臉掛淚，以要我幫她撿菜葉為由把我拉出家門。

繼母對我的盤問，讓我沒能和送來回家的老爺爺告別。這成為我很多年甚至一生的遺憾，后來好多次我問和他說過幾句話的爺爺，那個白頭發爺爺姓什么，爺爺總是不耐煩地回答我，問這個干什么？他不過是個吃齋信佛的糟老頭。在我繼續追問時，爺爺干脆說他問都沒問過對方的姓名。后來我還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有意拐個彎，繞到那個公交站。或者在假日里，一個人的時候，只要是母親踏上車門的那個時段，我都會條件反射似的跑到那里，我知道我絕沒有懷念母親離去的內心動力，我只想守候那個善良的白頭發老爺爺。即使到了今天，在我的心里還寄存著一絲久遠的遺憾，我真應該向他說一聲謝謝。

也許就是因為這個老爺爺的出現，我才沒有把“世上只有媽媽”這首歌從我心里刪除。雖然我一次也沒有唱過這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