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中的我已經漸漸知曉一些老輩的不易和人世的冷暖,畢竟親情的回歸給了我巨大的喜悅和鼓舞。往返校園和姥姥家的路上,我有那么一些日子,腳步是輕快而堅定的。輕快來自于對未來的展望。堅定則源于經歷了這么多年風雨后,自己在長大,我有機會證明些什么,回饋些什么。
我哪里知道,溫暖不過幾日的親情很快就有了別樣的味道。親情原來是個是非窩。我小小年紀,對是非曲直哪有感悟和應對方略。長期以來形成的自閉心理,和低人一等的自卑意識,使我一開始就本能地采取嚴密的自我保護。所謂措施其實很簡單,那就是謹小慎微,唯唯諾諾??蛇@些根本不管用,因為我在是非窩當仁不讓的源頭和中心。一切皆因我而起。
姥姥家算不上大家族,按家庭戶口歸屬來算的話,充其量是一個中等家庭。可圍繞姥姥家的群落卻很龐大,母親的同胞兄弟姐妹就是五個,他們都各自成家立業,并生育后代,全聚集起來能把姥姥家擠得水泄不通。他們之間有些恩怨是非本來不算什么怪事,可我哪里知道,那不算怪事的恩恩怨怨就是單獨的一本書也寫不完。當然,那些長輩們的陳芝麻爛谷子我可以視而不見??善婀值氖牵抑鼗乩牙鸭液?,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我身上。
我就像被加冕了似的,搖身一變成了姥姥家的核心人物,也成了長輩們爭相使用的道具和競逐心眼的木偶。
圍繞我而展開的是非口舌層出不窮,幾乎彌漫姥姥家的每一個角落,也幾乎無時無刻不在發生。如果我要計較,隨時都有被急暈氣暈的可能,如果我不在意,那又太有悖常情。就像一個細皮嫩肉的人,總是被蚊子追著咬,或者一個無辜的人時常被逼著對一些聞所未聞的事認錯。開始階段我簡直要崩潰,每時每刻都要為下一個鉆出來的是非心驚肉跳。我開始了通晚失眠,我在夜里和自己對話的病態習性愈演愈烈,最嚴重時,姥姥家每一個來往的客人都讓我感覺是會射向我的利劍?;袒滩豢山K日。對我關愛有加的姥姥從我的臉上看出了問題的嚴重性,把我拉到她的小屋里細細盤問了大半個下午,搞清來龍去脈后。在一個家庭團聚的大節日,她把話跟舅舅、舅媽和姨媽直接挑明,以后不要在背地里拿孩子出氣,有什么事就直接沖她來。
姥姥真是心明眼亮,細細分析起來,姥姥家的是非表面上看都圍繞我的存在而展開,而實際的靶心對準的是姥姥。
比如,表姐考上大學,姥姥姥爺沒有給多少錢,舅媽就拐著彎,鼓動舅舅和姨媽鬧事,明著鬧于情于理面子上過不去,畢竟姥爺癱瘓在床住院系統治療都放棄了,姥姥的勤儉又是有目共睹,只好把全部的氣撒到我頭上,清算這些年來姥姥在我身上的開銷,直算得我腦袋炸裂般疼痛。
又比如,小姨離婚了,表弟判給了前姨夫,小姨鼓動舅媽、二姨合力圍攻我,說我受到了姥姥姥爺的偏愛,對表弟不公。大有從我身上割下幾兩肉補償表弟的架勢。
畢竟,在這一切的背后,有姥姥扛下所有,這些年,我的人生之路沒有偏離。可是非是怎樣都無法避免的。
一次,我又開始生病,正巧小姨帶著表弟住在姥姥家,我也知道她們母子倆人團聚一次非常不容易,但偏偏這個時候身體出狀況,姥姥上午陪我去醫院打了點滴,中午回家,我又開始拉肚子,我自己找出了止瀉藥吃可一點兒都不見效,反而越來越嚴重,姥姥照顧姥爺實在走不開,就讓小姨帶我去醫院檢查一下,但小姨根本就不想因為我出現意外而放棄和兒子在一起的寶貴時間,找了一大堆的理由就是不肯出門,但姥姥看著我幾乎坐不住的虛弱和慘白的臉,還是匆忙安排了姥爺,叮囑小姨在家多留心姥爺的需要,帶我去了醫院,又打了針,經過一番折騰,勉強扶著我回家,一進家門就看見小姨正在追著表弟吃飯,而需要她照顧的姥爺因為沒有人管,尿了褲子,在潮濕冰涼的輪椅上呆了很久,姥姥心疼的急忙給姥爺打來熱水又是擦洗,又是換上干爽的褲子,姥爺像是個受了委屈的孩子終于見到親人一樣,眼神里充滿了自責,姥姥低著頭和他聊天,直到把姥爺又重新逗笑,才轉身去洗剛換下的臟褲子,衛生間里熱水器的熱水已經被小姨用光,看起來像是剛剛給表弟洗過澡,姥姥隨口說小姨幾句,小姨竟把矛頭對準了我,說如果我不生病就都沒事了。姥姥氣的直哆嗦,干脆讓小姨帶著兒子離開,小姨把一肚子不爽都灑在我身上,向我拋出大段的指責,還和姥姥吵了起來,姥姥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家里人對我的指責,于是,姥姥的火氣更大,進屋收拾了表弟和小姨的東西,讓她們馬上離開。此刻,表弟被姥姥的怒火嚇壞了,哇哇的哭了起來,而小姨一把抱住自己的兒子也跟著流眼淚,姥姥的心一下子軟了,蹲下身子去哄小表弟,讓他別害怕,都是姥姥不好,姥姥答應表弟去做表弟最愛吃的紅燒雞翅,小表弟一下子高興起來,可姥姥拉開冰箱門卻發現雞翅早就沒了,只好外出去買。表弟在吃的滿嘴流油后終于心滿意足,小姨又追著表弟開始了新的游戲,而我卻沒有一點兒胃口,姥姥伸手摸我滾燙的額頭,判斷我發燒,找來體溫計一試,居然是高燒,姥姥本來要馬上送我去醫院,可姥爺用目光挽留住了姥姥,她請求小姨馬上送我去醫院,可是小姨就是不肯離開表弟,裝作聽不見,看不見,沒辦法,姥姥給舅舅打了電話,大舅一進門,就踢了我兩腳,然后沒好氣的說了小姨幾句,小姨這才極不情愿的陪我去看病,臨出門還不忘甩給姥姥兩句難聽的話。我心里難受極了,想到姥姥又是為了我而受兒女們的氣,真覺得自己很對不起姥姥。盡管接下來小姨根本就沒給我好臉,但我覺得這總比她回家難為姥姥要好得多。
深夜回家,姥姥坐在門廳守候著,小姨一進門把那些吃的藥打的針都扔在桌子上,徑直走向表弟睡覺的房間,姥姥問我感覺是否好些,一路攙扶著我躺在床上,然后用熱毛巾給我擦了臉,扶我起身用熱水泡腳,又安頓我躺好,給我蓋上被子,我望著姥姥伸手摸摸她的臉,沒有說話,姥姥很心疼的說她知道小姨肯定又讓我受委屈了,但她對自己的這些女兒是恨不起來的,她似乎在自言自語,他們不孝順,早晚要遭報應。我似懂非懂的聽著,無力的說等我長大一定會好好孝順她,姥姥把我的手緊緊的貼在自己的面頰上,看著我說她沒有別的想法,只想我平平安安的長大。我又在她的溫暖中踏實的睡去,很多年后,我想姥姥說過的那種報應好像真的逐個發生了,她的孩子們都離了婚,而且命運都不是很好,我不知道這到底算不算是一種報應,但如果她們連對待自己的父親母親都這樣不堪,怎么能讓和他們相處的人們感到溫暖。
親情真的是個是非窩,我在那樣的親情中品嘗了最沒有人情味的話語,受盡了最不可思議的屈辱,在那些他們自認為可以隨時拎出來說事的理直氣壯中,我看到了他們自己看不見的悲哀。在他們可以任意在我身上釋放強悍的瞬間,我看到了他們自己最無能的軟弱。我不想說在他們那些可以拿來說的是非中到底有沒有我的過錯,但隨著我自己的成長,我原諒了那些當初帶給我傷害的所有親人們。即使親情真的是個是非窩,但這樣的是非總不至于要了我的命,而后來我所經歷的那些是是非非,才讓我徹底覺得家里的一切是非,是那樣的索然無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