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病房的最恐懼時刻就是當夜晚來臨,醫生和護士都例行公事的查完房,當他們為我關上病房的燈,我只能透過小小的窗口感受外面的光亮,走廊上的聲音會放大一萬倍清晰的傳入我的耳朵。病房是不允許鎖門的,可是對于我來說那種不安全感就會席卷全身,我躺在病床上感受著傷口的疼痛,想象著黑暗中可能發生的驚恐,夜是那樣的難熬,此刻,如果有個人陪在我的身邊,那簡直就是我對幸福的全部期待。
可是,那又是我遙不可及的不可能實現的現實。我的媽媽沒有為我多停留一分鐘的愿望,我的爸爸此刻不知道正在哪里回避著我這樣一個身上流著他血的孩子,那個曾經在我入睡前陪著我的身影,此刻也許正在哄著自己的孩子入睡,或者是哄著另一個像我一樣怕黑的女孩,而我真想說當初那雙看著我入睡的眼睛,曾經是我覺得最最溫柔的目光,我怎么也不愿意接受這樣的神情和那天決然轉身的目光竟然出自同一雙眼睛。還有我最親愛的姥姥,此刻也許她也不能入睡,對我的牽掛,對姥爺的照顧,沒準此刻不能入睡還因為常年操勞滿身病痛的折磨,可我竟然幫不上一點兒忙,還要讓她繼續給我供暖,似乎她越來越蒼老的軀體都是為了給我更多的溫度而萎縮。我到底要怎樣才能讓自己不再害怕,或許黑夜對我有著無限的誘惑,那一片漆黑正好也和我心靈的黑洞天然融合,如果我不掙扎,它將帶我走入無盡的黑暗,我知道那個盡頭充滿了我刻意逃避的每個畫面,每個聲音,甚至是那些我幾乎都遺忘了的小細節,而那些完全可以在瞬間讓我想起曾經的心痛、眼淚或者悲傷。讓我最不能接受的事實就是我被這個世界的親人無情的拋棄,而我卻要在被拋棄后證明自己有活下去的勇氣和力量。
我看著心中那個不安分的自己又開始了抱怨和憤怒,她就那樣毫不顧忌的向躺在床上的我發動了攻擊,痛斥我的軟弱和無能。我沒有能力去反駁,因為我知道很多事情不是我表示反對就能按照自己的希望去發展的。就像我曾經反對和爸爸住在一起,但事實是不容我選擇的。就算是工作后我想成為和大家打成一片的朋友,可我的心卻沒有給我留出接納別人的空間。我的想法立刻讓另一個我瘋狂,她堅持說我沒有把自己置于死地而后生,如果我真的沒有了,一切都會有個清晰的答案,而我卻一直以姥姥需要依靠我為借口,就這樣在這個世界上茍且活著。她嘲笑我在自己生命最危機的時刻被所有人拋棄,依然還繼續著自己的活,她質問我這樣的活與死去有什么區別,她說看不見我的心臟還在跳動,感受不到我血液的溫度,這樣的存在有什么意義?我不能讓親人對我有一絲牽掛,不能讓曾經愛我的人有一絲的留戀,不能為我愛的姥姥分擔一點兒的疲累,對于那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我只能是一種無形的負擔,這樣的偷生就是對生命的不負責任,而她愿意和我打個賭,當我結束生命時,將看到一個嶄新的自己。那時她將會離開我的軀體,讓留下的靈魂和現在的我融為一體,從此遠離不安寧,遠離所有的不幸,她會和我一起擁抱那個不再怯弱的生命。如果我還要這樣半死不活的繼續下去,她將每分每秒的折磨我,直到徹底戰勝我,讓我成為她那樣的一個瘋子。我實在無法忍受她對我嘲笑,可更讓我著迷的是那個賭局,我真的想要知道我死后會發生些什么?會不會有人為我落下一滴眼淚?
我被死亡誘惑著,我想起手術前我為死亡所準備好的所有事情。我驚訝的發現原來自己失約了,雖然手術順利,但手術后我沒有任何的快樂,那種空虛和無助原來都是因為自己的言而無信,我終于找到了通向快樂的途徑,信守我對死亡的承諾。此刻,我聽到了笑聲,一個聲音在半空盤旋,上一次你在死亡的路上被你的親人救回,這一次你確定沒有人關心你再把你帶回那個苦難的世界?我堅決的回答:沒有。所有人都拋棄了我,在這里沒有我的任何親人,更不會有人關注我的死亡,原諒我這些年的偷生,因為那時我真的很想多看看這個世界,上次的死亡是一種情緒的爆發,而這一次我已經做好了所有可能的準備,我此刻非常的冷靜,而且我確認死亡是唯一能讓我再次獲得快樂的方式,當我徹底解脫,我想我就會獲得一直遠離我的快樂。那個聲音再次響起:這次你一定要堅決,不能在對現實有半點兒的留戀,這是一個有來無回的旅程,你準備好了嗎?我當然確定,我為這一刻已經準備了很久,當我知道我被親人拋棄,當我遇到所有的難題,當我在黑夜無數次的流淚,當我確定我不可能再有任何活著的價值,當我知道沒有人分享我的生命,我就開始醞釀這一次的行程。我決不后悔自己做出的決定,唯一遺憾的是可能會讓姥姥心痛一次,但我會在另一個世界等候她,如果我們還能在你的世界相聚,我要告訴她,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下輩子做她的女兒,一個能帶給她一切幸福的她的孩子,我要與她約定我們的來世,在下一個輪回我們相守每分每秒,直到生命的盡頭。于是我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我想這就是死亡的序曲。
我精心整理了自己的衣物,下床去衛生間洗了臉,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我的臉上閃著光芒,我的身后有個影子在向我招手。我知道這就是死亡派來的引路人,我重新躺回我的病床,開始為自己默念我的心愿:我希望死后親人們都得到解脫,不管你們曾經怎樣的讓我痛苦過,我都原諒你們,我知道你們也許有我不知道的苦衷,我們這輩子不能好好的做親人,希望你們剩下的余生在沒有我的陰影下能夠快樂的生活。感謝你們帶給我生命,我曾經經歷和感受了生活的美好,我希望那些幫助過我的好人們一生平安!我希望那些帶給我勇氣和力量的人們原諒我的不辭而別。希望我這個生下來就成為多余的生命的離開不會給這個世界能來任何損傷。我感恩曾經來過這個世界。現在我選擇離開并不想傷害任何人,我只是想讓自己得到心靈的解脫,找到屬于我的快樂!
我看到了決絕和離開,我知道有一個聲音讓我告別這個世界,它讓我給自己的生命一個完整的交待,從上次的失敗中站起來,這是我唯一能做的我自己的最后一個選擇。我用那把冰冷的小刀隔斷我手臂的血管,看著鮮血瞬間滲出,我蓋好了被子,感受著血液的流出,閉上眼睛想象著另一個世界的樣子,眼前都是姥姥的樣子,她的每一條皺紋都似乎變成了一條溝渠,我的血液在那些皺紋中歡快的流淌著,漸漸的連成一片紅色的海洋,淹沒了那張臉,在那片紅色的海水中,我搖著一只小木船,舞動著雙槳駛向一個未知的世界,但我腦海中只有一個承諾,我要在另一個世界守候她的到來,那時我一定要載著姥姥駕著這小舟徜徉在快樂和幸福中,我為那個時刻幸福的笑了。
突然,我耳邊想起了奇怪的聲音,有人急促的呼喊著我的名字,而我已經沒有力氣去答應,我的身體此刻輕飄飄的,沒有一克的重量,我看到自己腳下有個白色的身影在我的軀體上手忙腳亂,我想那一定是死亡派出迎接我的靈魂,他要在我的身體上確定我生命的終止,我為自己這次的如約而至高興,畢竟我沒有讓死亡失望。但是奇怪的是那個白色身影不僅沒有離開,還引來了一群白色的影子,他們將一些長長短短的管子插入我的口腔和鼻腔,然后竟然用心臟的起搏器讓我的心臟有了跳動,我究竟在哪里?我開始懷疑我自己到底有沒有死?這時我聽到一個憤怒的聲音:你還想逃回去嗎?你不是說沒有人關注你的生死嗎?怎么會有人來挽救你,你就這樣一次次的戲弄我嗎?你聽好,如果你今天活著逃回去,你就不要再有任何抱怨,不要天天在我的耳邊說你有多么想要死亡,每次都是讓我迎接你,每次都有人再把你搶回去,我厭倦了你的戲弄,從今以后,只有我來找你的時候,我再也不想和你有什么約定了。即使你比現在痛苦一萬倍,你也只能有一個選擇,就是好好活著繼續受罪。說完,我突然被一種強大的力量推回床上,我感到了心臟的跳動,聽見了心跳的聲音,一種無法形容的難受讓我昏厥過去。
我那個可怕的約會宣告失敗,看來我還要在現實的苦難中繼續航行,但我的頭腦比任何時刻都清醒,我知道那些曾經的苦難都成為歷史,一個嶄新的我活著。我笑了,因為我知道我和另一個自己的賭局有了結果,現在那個自己正與我融為一體,這下我有了足夠的力量去迎接新的生活。